医事忆当年

“四载鸡鸣今别离,十年方悔作人师,元元疾苦谁能药,处处炎凉若个知。长觉后生皆可畏,徒追先师未为奇,入乡问俗应需记,傲骨由来不合时。”这是40多年前,辛巳之夏,医学院某老师赠别毕业同学的七律。

时序流光,沧桑屡易,回忆往昔,感慨系之。乃思幼承庭训,长得师传,虽犹闭门为车,然能出而合辙,均赖先辈严师诲教之德。其初入医林之艰难、考验之严峻、教育之深重,回顾一一,何不可言,亦何可不言也。

一、喉痧

庚辰之秋,余于上海辽阳路施诊所施诊。所谓施诊所者,不收诊金,就诊者多为当地患病之贫民,医生亦多尽义务。某日,遇一喉痧病人,身热形寒,肤红肌热,遍体隐隐有斑,咽喉严重腐烂,悬壅垂亦肿腐不堪,咽嗌几不可辨,然舌鲜红如洒朱,不能进食,全赖灌咽米汤,全身极度衰虚,由家属扶持以行。余就病情而论,为疫毒上攻,为处内服清热解毒药方,并嘱喉部吹敷局方珠黄散以化毒去腐。但病家贫苦,无力购买珠黄散,持方踌躇竟去。余视其不能药治,如此重症若再耽误,势必偾事。乃询其居处。午间诊事结束,即赴其居将所购冰硼散一包及普济消毒饮数服赠予。冰硼散价廉而效逊于珠黄散,余一芥寒医,费银角数毫,只能及此,奈何;后遂不知音讯。

按咽喉腐烂,身热而周肤斑疹隐隐,为烂喉丹痧之症,属疫疠,长幼均能传染。外从口鼻而入,内从肺胃而发。其始起则恶寒头痛,肤红肌热,咽喉腐肿,周身斑疹隐隐。其时即宜疏表,如牛蒡解肌汤之类。喉内用珠黄散吹之。三四日温邪化火,热盛痧透者,解肌汤内加犀角、羚羊、石斛、花粉之类;至五六日热甚神昏,火盛上逆,内逼心包,用犀角地黄汤,或玉女煎内加石菖蒲,或紫雪丹。再数日痧斑焦黯,脱皮而瘳。此证即猩红热,为溶血性链珠菌所致之急性呼吸道传染病。自青霉素问世以来,此病死亡率已显著下降。然在50年前,治疗上多赖我中医急治,其用药代价较高。若见身红赤,而痧不外透,神昏语乱,气逆喘急等疫毒内闭险证,必须以犀角磨汁冲和鲜生地黄汁送化紫雪丹,外用珠黄散,方可冀其侥幸于万一。而贫病者,往往力不能及而不得全生。似此类贫病交困之情景,旧社会比比皆是。瞻今忆昔,益感目下人民生活于幸福之中往往尚不自知耳。

二、痞满

戊寅年,余寓沪新闸路房东之妻王某,四十岁,患胃脘部胀满已久,不知饥,食少,食后胃脘不舒。素体瘦弱。房东认为“中气虚”,购补中益气丸二斤,嘱每日服之。愈服愈剧。乃至南京路某医生处治疗,诊为积聚之症,方用枳实、续随子、鳖甲、槟榔、鸡内金等,服亦无效。再至某西医医院检查,诊断为胃炎、胃神经官能症云云,配药水、药粉若干,服半个月仍无效果。病人虽勉强起床料理家务,但面黄肌瘦,整日感脘腹胀满,偶有呕泛,情绪郁结。房东在无可奈何情况下来要我“想想办法,弄个方子吃吃”。余当时为一青年医学生,既非名家,亦非高手。见委治此疑难宿疾,颇觉不安。但又不能推却房东一番嘱托。乃思《内经》有太阴所至为痞满之说。

诊其脉,略见濡软,观其苔薄黄而根部略腻。其病缘于脾不能行其气于肺胃,结而不散成痞。

拟用泻心汤法。乃处姜半夏四钱,炙甘草二钱,川连一钱,黄芩三钱,潞党参三钱,干姜二钱,大枣五枚。试投一剂后,病人自感呕恶已平,脘胀亦松动。于是在方中增川朴二钱,续服以后,日见轻舒。竟由此而瘳其痼疾。

按所处半夏泻心汤,平淡而无奇。原为仲景治痞方。然《伤寒论》所指之痞,从外至内,即小柴胡汤证因误下伤中而成之证。盖伤寒邪在少阳,当宜和解,误用攻下,伤其中气,邪犯肠胃,心下遂痞也。此病人虽非少阳误下,而是其他误治所致。如初进补中益气,再以消导攻积,继而中西药杂进。此久病中虚,胃气不和,寒温失调;痞结而满,杂病痞证也。以半夏泻心汤和胃降逆,开结除痞,果然见效。

三、卒中

永康汪北石之老母,六十五高龄,体丰腴,素嗜肥甘,辰午之春,突然昏迷,不能言语,口闭拳握,呼吸粗壮,鼾声如曳锯,二便不通。诊脉弦滑,舌苔白腻。询未病前情况,家属谓近不时呼头胀头晕,日前连续玩骨牌数晚疲劳有关云云。诊为卒中闭证。乃嘱先以鲜竹沥调冲大苏合香丸壹颗灌服。惟当地药铺无鲜竹沥出售,于是先开水调化大苏合香丸灌服,下午再灌服壹颗。并指导病家自制鲜竹沥,其法为:购取新鲜淡竹若干枝,去其枝叶及竹根,锯成一尺半左右之竹段,每段两头去节,对劈成两片,劈面朝上,用砖块架于竹片之下,露出竹段二头,下各置较大磁盘或碗。于竹片下两砖间烧燃竹叶木柴,以熏逼竹片,竹段两端即滴出液汁入磁碗中,即为鲜竹沥。至沥将滴尽时,竹段即自行燃烧,其时即可将竹段丢于砖间火中,另换新竹段再熏逼取沥。集取之竹沥置干净杯中,略滴二滴生姜为使。给病人饮用(灌服)。次日,昏迷虽未全醒而口已能开合,鼾声亦低。再以羚羊角、钩藤、胆南星、白芍、天虫、贝母等处剂续服。昏迷醒后,二便亦通,惟言语不清,动作艰难而已。

按中风之证,《金匮要略》有专文论其中经、中络、中脏、中腑各证。《千金要方》卷八有卒中条。此老人属中脏腑,中脏腑者亦当先分其为闭证、脱证。一般说来,凡属闭证者多为突然昏倒,不省人事,两手握固,牙关紧闭,面赤气粗,痰声如锯,二便闭阻或痰涎壅塞,四肢不温等,脉弦滑或沉滑,舌苔黄腻或白腻。一般宜先开窍,再以清肝、潜阳、熄风、豁痰等治之。属脱证者,猝然昏仆,不省人事,眼合口开,呼吸微弱,鼻鼾,肢冷,手撒、遗尿,或大汗,或油汗,舌淡白,脉细弱。一般先宜益气回阳,或益肝肾、潜阳为治。汪母属卒中闭证,先以局方苏合香丸开窍。

并不断灌饲鲜竹沥以豁痰,再以清、潜、熄、豁等法处剂投治而得机转。

四、稚儿不食

余近戚中某稚儿,五、六岁,患时病以后,恢复缓慢,面黄而羸瘦。所居乡间医生以白术、炙甘草、泡姜等处方,煎服多剂,渐至不思进食,喂食亦不肯进,亦无其他异嗜。大便初燥结,继则数日及十数日不解。彼医又曾予服大黄、番泻叶、青宁丸等均无效,虽起床走动,但神情呆滞。

余至其地,乃思此孩于时病以后,未能合理调治。其苔白,其脉细,不饥不食,大便不下。似属脾胃阴虚不运不通。复忆在沪习医时,曾闻苏地某老医以烹煮野味菜肴,加茴香等调料于病室,使其香气入室,引起病人食欲一法颇可一试。于是嘱购优质上蒋火腿一方,隔水蒸煮,使病儿闻其香醇之味,继以火腿汤(去油)数匙调入软饭中喂食。病儿竟食一小碗,并进火腿数片。

次日思大便而未解。再明日解大便甚多。而胃纳渐开,饮食亦渐常矣,竟未服药。

按古人有“饮以养阳,食以养阴”之说,脾胃乃生之本,胃气以下行为顺,脾气以健运为能。

胃强脾弱,则消谷而便溏;脾强胃弱则知饥而纳少。此稚儿于病后调治不得其法,便闭而不饥不食,苔白脉细,脾胃阴虚也,若是成人,则必诉口淡无味矣。故宜饮食清润以养之。前服白术、炙草、干姜后及不能进食,盖“守补则壅”也。倘以消导法,则亦耗气劫液矣。

回忆当年初入医林之种种艰难,诸般险阻,实为业医者不可或缺之际遇,有见功效者,有不见功效者,均可为以后深涉医林经受考验奠定基础。明代朱元璋谕徐达曰:“更涉世故则智明,久历患难则虑周。”吾从事医道者,何独不然!且应以救己、救亲之心,推及救人,所谓现身说法,诚千古不磨之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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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名老中医经验集·研究《金匮要略》半个世纪的何任》。何若苹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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