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性肝炎的治疗经验

一、疏肝与养肝结合

肝病之证治,头绪纷繁,往往使人有不得要领之叹。朱氏认为,疏肝与养肝是治疗肝脏自病的基本大法。朱氏这一提法是以肝脏的生理功能为理论基础的。肝为藏血之脏,其体柔,但其为病则显露出刚强之性,故古人有“木曰曲直”的形象说法。肝属厥阴,但中寄相火,易于化火动风,所以前人用“体阴用阳”来概括它的生理功能。肝性疏泄,喜条达,朱氏认为肝的疏泄功能是与肝体密切相关的。肝血充沛,肝体不燥,则疏泄有度;若肝血不足,肝气有余,则易于横逆致变:“肝体愈虚,肝用愈强”,故提出治慢肝须疏养结合。疏肝法,就是顺其条达之性,疏理肝“用”;养肝法就是濡养肝“体”。“疏”与“养”是中医治疗学动静观的体现,不过在具体临床运用时各有侧重而已。“四逆散”和“一贯煎”就是疏养结合的代表方剂。四逆散用柴胡疏肝理气,枳实宣通结滞;复用白芍柔肝敛阴,甘草和中缓急。此方以疏肝为主,柔肝为次,并行不悖,开合有度,在疏泄中不忘柔养。一贯煎是柔养肝体之要方,沙参、麦冬、生地、枸杞大队滋阴养血之品,假使没有当归之辛润活血,川楝之疏肝,全方不免失之呆滞,就不符合肝主疏泄之特性。朱氏还认为柴胡与川楝虽同为疏肝药,但柴胡其性升疏,川楝功在泄降,一般当肝气郁结,阴伤未着时宜取柴胡;若肝郁化热,肝阴已伤者,宜取川楝。当然若肝阴已伤,肝郁较甚时,柴胡不是绝对不能用,可柴胡与生地并用。

朱氏认为慢性肝炎证见情怀抑郁,胸闷不舒,欲嗳不爽,两胁胀痛,食谷不振,舌苔薄腻,或上有垢浊,脉弦或濡滑,为肝失疏泄,影响脾胃运化功能,湿浊内阻气机不畅,其治疗必须遵照古人“疏肝毋忘和胃”之说,以疏肝为主,参用健脾和胃之品。可用柴胡疏肝散(四逆散加制香附、川芎)化裁,加蚕沙以泄浊;苡仁、茯苓、半夏、豆卷化湿和中。若郁久化热,小溲色黄者,去川芎,加山栀、蒲公英清泄之。若久病阴伤,证见烘热体倦,口干思饮,两胁疼痛,情绪易于激动,舌红,苔少而干,脉弦微数,当以柔养为主。因肝肾同源,肝阴受损日久,势必下汲肾阴,故此类证候之特点是伴见肾阴亏虚。朱氏认为养肝需参益肾,方能提高疗效,常取高鼓峰疏肝益肾汤化裁。此方是由六味地黄汤加柴胡、白芍而成,既可提高益肾养肝,又能达郁,泄湿热。惟方中萸肉有温助肝阳之弊,不妨删去,加女贞子、旱莲草清滋之品。若阴虚不耐柴胡升疏者,可用川楝、生大麦芽、白蒺藜以代之。随证加减,多收良效。

二、扶正驱邪并进

慢肝多由急性肝炎演变而来,往往为湿热深伏,或湿热残留不尽,所以驱邪仍是慢肝治疗中的重要环节。但是,假使把驱邪机械地理解为清热解毒,一味追求降低肝功能指标,例如降低转氨酶之特效药,则是片面的。按照中医学的观点,“邪之所凑,其气必虚”,“至虚之处,便是容邪之所”,可见慢性肝炎的病理变化,离不开邪正之纷争。慢肝多属虚实夹杂,正虚多由实邪留连日久而来,对其治疗,必须正确地运用扶正以驱邪,或在驱邪中不忘扶正的指导思想,攻补兼施,权衡适度,始收佳效。

慢性肝炎用补法,必须在明确病位的基础上,区别其为阴虚,抑为阳虚,方能对症用药,凡阴虚者,宜补而兼清;阳虚者,宜补而兼温。病由肝而起,传脾而盛,传肾更剧。从肝、脾、肾损伤之程度,可以测知病情之轻重。

凡肝脾阴伤,症见爪甲少华,口干溲黄,烘热肢软,纳谷不香,食后胀闷不适,大便干结,两胁胀痛,舌红少苔,脉细微数者,当以养肝濡脾为主,参以和中助运之品。此等证,不宜用参、芪之温升,用之反觉胀闷不舒。可取大剂黄精为主(一般用30克)配合枸杞、沙参、山药、首乌、鸡血藤等,佐以川楝、木瓜、生大麦芽等为基本方,既可制肝,且能入脾消胀,为治阴伤而木横之良药,值得选用。

慢性肝炎伤阴最多,但亦有伤及肝阳者。阳虚气弱,则肝用不及,其主要临床表现为疏泄无力,证见面色灰滞,气短乏力,不耐疲劳,稍劳则精神倦怠,纳谷乏味,食后腹胀,大便干溏不一,小溲色黄,脉弦细,舌质淡,苔白。总之,阳虚则全身功能低下,精神为之不振。而气虚常是阳虚之先导;气虚则血滞,气虚则失去疏泄助运之功能;阳虚往往有怯冷之表现,临床不难辨识。朱氏治肝气虚者,亦喜重用黄芪(30~60克)配合当归、桂枝、白芍、甘草、杜仲、生姜、大枣为基本方,即以当归补血汤合桂枝汤加味。若阳虚怯冷,则加鹿角胶、淡附子、仙灵脾。临床上还可见到一种情况,病人既有肝阳虚衰的一面,又有郁毒深藏的一面,除上述见证外,伴见口苦、溲赤,在此情况下,不妨温阳与解毒并举;温阳药振奋机能,提高机体抗病能力,而解毒药则有直接针对病原之意图。可在上方基础上,加用板蓝根、黄柏、丹皮、白花蛇舌草等。

慢性肝炎进一步发展,还会出现肝肾精血受损,症块癖积的证候,斯时患者面色晦滞、胁肋刺痛,肝脾肿大,质较坚硬,伴见肝掌、蜘蛛志,舌有紫气或瘀斑,在妇女则月经量少或闭经,化验肝功能异常,免疫功能低下。证情顽缠,久而不愈,若单纯使用扶正或攻坚破积一法,都不能吻合病机。针对“久痛多瘀,久病多虚”的机理,朱氏在60年代初自创“复肝丸”,使用于临床,颇称应手。处方:红参须、参三七、炙地鳖虫、紫河车、炮山甲、广姜黄、广郁金、鸡内金、虎杖、石见穿、糯稻根。方中紫河车大补精血,红参须益气通络,两药培本元,补气血,以扶正治本;参三七活血止血、散瘀定痛;地鳖虫破血消症,和营通络;配以磨积消滞、软坚散结的鸡内金、炮山甲,佐以疏利肝胆,行气活血的姜黄、郁金,复入清热解毒、活血止痛的虎杖、石见穿、糯稻根,全方补不壅中,攻不伤正,寓攻于补之中。此方在《中医杂志》披露后,各地重复验证,证明其对慢性肝炎之症块癖积及早期肝硬化,确能改善症状与体征,促进肝功能恢复正常,肝脾回缩,调整白、球蛋白的比例,确是治疗慢性肝炎、肝硬化的一种有效药。但对于肝胆湿热壅遏,肝功转氨酶明显增高者,此丸不宜早用,必待湿去热清,方可斟酌用之。

三、在气与在血须辨

对慢性肝炎之各种证候,区别是在气分或在血分,有利于把握病理层次,故不容不辨。所谓在气,指慢性肝炎因气机失调所致的一系列病理变化,如肝郁气滞,湿热壅遏;或脾虚气弱,湿浊不化等。前者症见胸胁苦满,食欲不振,口苦,溲赤,舌苔薄黄,脉弦,可选小柴胡汤出入。

取柴胡、黄芩疏肝清热;半夏、枳壳、瓜蒌皮、郁金宣通气机;苡仁、茯苓、滑石淡渗利湿。后者证见头晕乏力,稍劳则气短心悸,食欲欠佳,大便干溏不一,面轻度浮肿,舌淡胖,或舌边有齿痕,苔薄脉虚大,当取补中益气汤为主方。方中参、芪、术、草益气健脾;当归养肝血,陈皮调气;尤妙用升麻、柴胡二味。柴胡除升阳外,兼有疏肝作用,升麻宜生用,意在兼以解毒。故慢性肝炎以脾虚为主要见证者,选此汤为优。

所谓在血,是指病邪由气入血所产生的一系列病理变化,或气滞以致血瘀,或热毒入血而耗血动血。而病程已久,正气不足,湿热病邪混入血络之中,亦属于血分之证治范围。慢肝以肝脾虚损为本,血瘀为标,其血瘀之表现,主要有气虚血瘀和阴虚血瘀之不同。朱氏对气虚血瘀,喜用黄芪配莪术、山药配鸡内金两个对药。其中黄芪、山药均需重用至30~60克。随症加用丹参、石见穿、参三七、郁金等。阴虚血瘀,当养阴化瘀,软坚散结。可用一贯煎加丹参、泽兰、牡蛎、庵䕡子等。热毒入血,有出血倾向者,往往鼻衄、齿衄时见,口干口苦,或伴见午后低热,夜有盗汗,或大便干结难解,舌质红,苔薄黄,脉弦带数,亟当清营解毒,可取犀角地黄汤为主方,其中犀角可用水牛角代之,用量30~60克,其效始显。随症加用大小蓟、贯仲、白薇、枸杞子、女贞、旱莲、鳖甲等。若热毒耗灼真阴,大便干结,可暂加大黄泄热通腑。久病入络,症见肝区疼痛,牵及背部,舌质有紫气,苔薄腻,脉弦涩,肝功能长期不正常。朱氏选用《金匮》旋复花汤为主方,取茜草代新绛。药选旋复花、茜草、丹参、泽兰、柏子仁、紫草、菝葜、路路通、参三七等。

病案举例:刘某某,女,53岁,农民。夙患肝硬化,近两月来腹部逐渐膨大作胀,下肢浮肿,形体消瘦,神疲乏力,纳谷不馨,溲短色黄,大便溏薄,舌苔薄质淡红,脉细弦。肝功能:GPT80u、AKP76、A/G为21/30。B超提示:肝硬化腹水、脾大。此臌胀重症也,缘肝脾久损,正气虚衰,血瘀癖积,水湿停聚所致。治拟扶正达邪,消瘀行水。

处方:

生黄芪30克、煨莪术10克、庵䕡子15克、楮实子30克、泽兰、泽泻各15克、木防己12克、赤小豆30克、白花蛇舌草30克、生甘草5克。

连进7帖。患者自诉服2帖后尿量即明显增加,腹膨胀渐减,大便较前为实,纳谷渐馨。原方续进15帖,腹胀足肿全消,惟肝功能尚未完全正常,肝脾肿大,续予复肝丸,每次3克,一日3次,食前服。服丸剂3个月后,肝功能完全正常,肝脾明显缩小,继续服丸以巩固善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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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名老中医经验集·医药并重的临床学家朱良春》。朱健华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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