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阅丹溪著作,并无“气、血、痰、郁”专论,气、血、痰、郁均散见于诸书中,因此,后世对丹溪气、血、痰、郁学说承认者有之,持否定态度者亦有之。
“气、血、痰、郁”学说从何而来,细考其学术渊源,实出于丹溪诸弟子之手,由零散记录而成。
真正记载并用于临床的,最早见于《金匮钩玄》,该书虽署名为丹溪,实际可能出自戴元礼之手,其中载有用气、血、痰、郁的病机,去分析、治疗中风、郁证、温病、翻胃、痿证等疾病的内容前多冠以“戴云”字样,然而,《金匮钩玄》和《丹溪心法》诸书虽已在临证中运用了气、血、痰、郁去分析病证,指导用药,却未在理论上作出明确的总结。明确提出以气、血、痰、郁为杂病纲领的,最早应是王纶,他在《明医杂着·医论》中谓:“丹溪先生治病,不出乎气、血、痰,故用药之要有三:气用四君子汤,血用四物汤,痰用二陈汤,久病属郁,主治郁之方,曰越鞠丸,盖气、血、痰三病,多有兼郁者,有郁久而生病,或久病而生郁,或误药杂乱而成郁,则余每用此方,治病时以郁法多之,气病兼郁,故用四君子汤加开郁药,血病、痰病皆然。故四法者,治病用药之大要也。”因此,气、血、痰、郁为丹溪诊治杂病,探讨病因的总纲,后人将气、血、痰、郁学说称之为“四伤学说”。
戴元礼、王纶二人系丹溪高足,其本人在学术上皆有成就,他们继承了丹溪四伤学说并加以弘扬。既在实践中应用,又在理论上整理。因此,可以认为,气、血、痰、郁学说属于丹溪学术的重要组成部分。故程钟鳌谓:“杂证四字者气血痰郁也。”“在平时,将气血痰郁四字反复讨论,曲尽其情,辨明虚实寒热,轻重缓急,一毫不爽,则临证灼然,而于治疗杂证之法,思过半矣。”刘伯骥曾指出:丹溪治杂症“从气、血、痰、郁四字由之,气用四君子汤,血用四物汤,痰用二陈汤,郁用越鞠丸,参差互用,各尽其妙焉”。《中医各家学说讲义》二版教材认为:丹溪在临证上以气血痰郁为纲,六气致病为目,对后世内科学影响深远,说明后世对丹溪的气、血、痰、郁学说是肯定的,其意义也是深远的。
一、气血辨证指导思想
丹溪师事罗知悌,印象较深的有二事,从对一病僧的治疗过程中“大悟攻击之法,必其人充实,禀质本壮,乃可行也,否则邪去而正气伤”,必致坏病。二是见罗治病无一定之方,“大悟古方治今病,焉能吻合?”这两个大悟深刻地影响了丹溪的治疗观,一则重视正气,奠定气血论治的基础;二则主张辨证用药,不拘成方,成为《局方发挥》的基调。丹溪以东垣思想为指导,总结罗知悌经验,完善了自己的治疗思想,指出“攻击宜详审,正气宜保护”。
保护正气的思想基础在于他对疾病发生机理的认识,提出虚证固须扶正,甚或邪实的根本原因仍责其虚,因为“夫邪所客,必因正气之虚,然后邪得而客之,苟正气实,邪无自入之理。”正气主要指气血而言,“人之所有者血与气耳”、“血气者身之神也,神既衰之邪因而入,理或有之”。因此,在这种治疗思想指导下的气血论治,其特点偏于补虚,多从气血不足的角度考虑问题,所以王纶认为四君子、四物是其气血论治的代表方,正反映了这一特点。
二、气血辨证论治
《格致余论》广泛讨论了内外妇儿各科疾病,而以重视气血,保护正气为特色,疟疾的发病特点是“弱质得深病”,胃气之伤是病变发展的重要因素,其治虽当汗解,却须参术相助,尤忌伤正截疟。神志错乱总由“气血两亏,痰客中焦,妨碍升降,不得运用”。处方用药则补脾益气居清热导痰之先。妇科诸疾尤重气血,不孕“率由血少不足以摄精”,“欲得事者必须补其阴血,使无亏欠,乃可推其有余以成胎孕”。胎堕多由气血虚损兼内火扰动,所谓白术、黄芩乃安胎圣药,正由此着眼。“血少则脆弱不能自举”而为转胞,治用四物加参术二陈。产难责气虚不运,“补其母之气则儿健而易产”,立大达生散,以参术、芍草补虚治本,紫苏、陈皮、大腹皮行滞为佐,“难产之后,血气尤虚”。其治胞损淋沥,即以峻补成功。全书论病18种,以虚立论即有九证。《金匮钩玄》论病139门,责病因病机之虚则有70余门之多,占56.9%,足证从气血不足角度认病识证,是丹溪的一大特点。
气血实证从热从郁,丹溪仍顾及其虚。鼓胀由于气化浊血瘀郁而为热,湿热熏蒸成胀满,根本原因却在脾土受损,宜补脾为先,所附医案均以补气养血获效,所谓“知王道者能治此病”。
呃逆是木邪夹相火上冲的气逆实证,其本在于土败木贼,泻火当兼扶土,诸案均责其实,用大补丸、益元散等,而以人参白术汤下,或以参芦取吐,亦可见其意之所在。
“气用四君子汤,血用四物汤”。王纶在一定程度上道出了丹溪气血论治注意补虚的特点。
四物汤见于《金匮钩玄》有29门,其中明言血虚无血14门,阴虚5门,混言虚而不分气血2门,病后调理2门,血虚血热共用3门,合计26门从虚着眼,另有呕血、脚气、酒鼻3门责之血热,此外尚有用四物汤之药而不出其名的,如头风“属血虚,川芎当归芍药”,血虚头痛,“必用川芎当归汤”,痛风“多用川芎当归,佐以桃仁红花”,痢疾亡血“倍用归身尾,却以生芍药、生地黄、桃仁佐之,复以陈皮和之”。诸方实属四物化裁,合而计之,全书用四物汤就有33门之多了。
东垣补气健脾的特点是升阳燥湿,喜用辛散的风药。丹溪认为“东南之人阴火易于升”,故补气多兼血药的阴柔滋润而不取风药的升浮温燥。观《金匮钩玄》气虚而用升柴的,除伤寒须发散外,即水肿、泄、浊、脱肛、小便不通、血崩等下焦病,可知丹溪掌握这类药物适应证之严。
甚至认为茯苓“仲景利小便多用之,此暴新病之要药也,若阴虚者恐未为相宜”。利水渗湿不甚合于阴柔滋润的用药风格,故一般补气方中少用。因此,四君子并非丹溪补气主方。《金匮钩玄》断为气虚37门,其中有方药30门,用四君子仅5门,而21门只出药不名方,用得最多的是人参(29门),白术(20门),黄芪(10门),用茯苓仅8门,甚至连水肿也认为当以参术补,使脾实气运“则水自行,非五苓之行水也”,“少佐以苍术、茯苓使水自降,用大剂白术补脾”。有人统计分析丹溪医案344例,其中指出病机169例,有气血虚68例,占40.2%,319则出方药的医案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药物依次是甘草、白术、人参、陈皮、当归、芍药、茯苓、川芎,除陈皮外全是补气养血药。212则使用成方的医案中,四物汤为44则,四君子汤仅6则,其他补气血方17则,运用方药规律与病机认识规律基本一致,丹溪医案从医疗实践角度客观地反映了丹溪重正气,重气血的治疗观点。
三、痰郁致病的起因
丹溪治病以气血痰郁为纲,尤重痰郁。他认为凡气血怫郁,津液必停滞不化,凝而为痰,痰郁又影响气血调和,故不治痰郁,则气血无以调和,而调理气血又往往是为了治痰郁,戴元礼在《推求师意》中指出丹溪论痰郁起因谓:“痰饮之初起也,或饮食不谨,或外伤六淫,或内伤七情,或食味过厚,皆致谷气不升资发,营卫先郁滞而成膈热,故津液不行,易于攒聚,因气成积,积气成痰。”丹溪认为痰之已成,随气升降,无处不到,或贮于肺,或停于胃,或凝滞于心膈,或聚于肠间,或客于经络四肢等等,其为病则为喘咳、为呕吐、为泄利、为眩晕,心中嘈杂,怔忡惊悸,为寒热痛肿、为痞膈、为壅塞,胁间辘辘有声,或背心一片常冰冷,或四肢麻痹不仁,……诸般杂证,多与痰相关,所以他说:“百病中多有兼痰者,世所不知也。”(《丹溪心法》)(四)痰郁辨证论治丹溪认为辨治痰病,应根据痰的成因,痰病性质,以及痰在人体不同部位而定,强调审证求因,审因论治的辨证方法,如论热痰,则多烦热惊悸,结于咽喉则喉痹肿痛,结于胃中为呕吐、为嗳气、为嘈杂。若七情郁而生痰动火,随气上逆为眩晕,痰郁其火,干咳难治。气痰随气攻注,走刺不定,阻于咽喉,如絮如膜,甚如梅核,咽咯不去,滞于膈间,为气膈,积于胸腹,为症瘕积聚,为心腹块痛。风痰多见奇证,上攻头目,为头痛,为眩晕,为目眶痛,流注经络,为肢节臂痛,为偏瘫。湿痰倦怠软弱,体肥之人多有之,积于心下为痞,攻于头部为重痛,在腹为腹痛,为泄泻,流于下焦,为白浊、为带下、为㿉疝,流于经络为结核,或在项、在颈、在臂、在身,其症不红不痛,不作脓,若妇人体肥饮食过度,经水不调者,乃是湿痰。惊痰多成心痛,癫疾;饮痰多成胁痛,臂痛;暑痰多成呃逆,眩晕;冷痰可成骨痹;食痰多见疟痢口臭,痞块满闷。脾虚生痰,食不美,反胃呕吐等等,其论痰之详,可见一斑。
丹溪辨识疾病经验丰富,认识独到,每于平常处能见精微,很有卓见,如治浦江洪宅妇一案,症见疟三日三发,食甚少,经不行已三月,两手俱无脉,时值腊月,丹溪初疑为虚寒,用四物加附子、吴萸、神曲治之未效,继观其举动正常,语言行步并无倦怠,遂断为积痰生热,痰阻经血不行,结伏其脉,营卫失和,用三花神佑丸逐下积痰,治疗旬日,食渐进,脉渐出,后以食养而愈(《古今医案按》)。
丹溪对难治费理的痰证亦颇有认识,如他说:“久得脉涩者,卒难开也,必费调理”,“痰成块,或吐咯不出,兼气郁者难治”,“气湿痰热者,难治。”(《丹溪心法》)盖丹溪认为人体无时不处于“阳动”“阴亏”的局面,津液属阴,乃生血之源,病痰者生痰不生血,久得脉涩为阴血亏耗之证,此时若消其痰,则阴越伤,滋其阴则痰越恶,只宜养阴化痰消息调理,决非一时取快所能奏效,故而主张用六味丸、生脉饮、金水六君煎等治之。
至于痰兼气郁,则因气郁最易激发肝火,日久又可导致阴亏,气郁而血郁,生痰动火,气滞血瘀,如果肝、肺、脾、胃以及气、血、津液诸病,所谓“一有怫郁,诸病生焉”(《丹溪心法》),岂不难治。且情志之病,徒恃药石,效必不着。气湿痰热者,“气有余,便是火”,湿为成痰之源,痰火湿热相互煎熬,越结越稠,粘著成块,随之而上,每多阻于胸膈,若去亦非易事,故云难治。
丹溪论痰并重视痰瘀(瘀、郁义通)相关,他认为:“痰夹瘀血,遂成窠囊。”(《丹溪心法·痰》)在肺则凝滞肺气,为肺胀喘咳,在胁则阻经络,为胁痛不适,若胃中有湿痰死血,则手麻木,膈间有瘀血动痰,可为噎膈,大肠有痰积死血流注,可成肠痈,若痰与食积死血并于腹中,又能作块成聚而为症瘕。
痰瘀相关在临床上必然痰瘀同治。因气血津液相辅而行,彼此相关,一旦气滞不运,或气化不及,不唯津变成痰,同时也可血滞为瘀。且痰瘀能互为因果,痰涎凝聚,使血运郁滞,蓄而为瘀,瘀血停积,阻塞脉道,“脉道不通,气不往来”(《素问·玉机真脏论》),津液随之聚为痰涎。
丹溪治痰,常与祛瘀并施。如中风之治,主张“治痰为先,次为养血活血”,“若不先顺气痰,又不活血,吾未见能治也”。中风偏瘫见于右者以二陈为主,见于左者则用“四物加桃仁、红花、竹沥、姜汁”(《丹溪心法·中风》)。凡人体内外所生包块,皆是痰浊死血积聚而成,因为“气不能作块成聚,块乃有形之物,痰与食积死血而成也”(《丹溪心法·积聚痞块》)。制方如血块丸即用海石、三棱、莪术、桃仁、红花、五灵脂等破血消瘀化痰散结治疗积聚成块。
再如痈疽之成,《内经》责之营血稽泣,热甚血肉腐败,丹溪则释为“厚味之先,侵及经络”,使“血为之滞,气为之乱”,同时津液稠粘,为痰为饮,进而痰饮死血互搏,壅滞发热,以致肉腐成脓,治疗不惟解毒凉血活血,还当化其痰浊,因此他在自制的乳痈方中,就以青皮、栝蒌、橘叶行气化痰,与皂刺、连翘、甘草清热散结活血同用(《脉因症治·痈疽》),正由于痰多夹瘀,治疗上一般治嗽吐痰亦用活血化瘀,并论“肺胀而嗽,或左或右,此痰夹瘀,碍气多病,四物加桃仁、诃子、竹沥、青皮、姜汁之类”(《丹溪心法·咳嗽》)。丹溪运用痰瘀并治法,广泛微妙,疗效神奇,兹举一例,以窥一斑。“一少年,食后必吐出数口,却不尽出,膈上作声,面色如常人,病不在脾胃,而在膈间。是因大怒未止,辄食面,故有此证,想其怒甚则血菀于上,积在膈间,碍气升降,津液固聚,为痰为饮,与血相搏,用二陈加香附、韭汁、萝卜子,二日以瓜蒂散吐之,痰中见血一盏而愈”(《名医类案·卷四》)。噎膈之因颇多,丹溪认为本案是因血菀碍气生痰,痰血互搏而成,见解独到,可见其痰瘀理论有着坚实的实践基础,从而为痰、瘀治疗开拓了新思路。
总之,丹溪的“气、血、痰、郁(瘀)”学说,零星贯穿在他的整个理论、他的辨证论治中,前后由门人系统地串成“气、血、瘀、郁”学说,成为丹溪滋阴外又一学术特色,此种特色成为后世医家辨证论治的准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