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溪为滋阴学家,数百年来已成定论。然而丹溪并非唯滋阴论者,除上述外,他对气与调气之法有一定研究和成果,其论气的主导思想来源于理学和李东垣的气学观,兹论析如下:
一、统摄天地万物和人体惟一是“气”
丹溪的医学哲学思想明显导源于理学,而理学中极其重要的内容——论气,有“太虚邪气”之说,曰:“太虚无形,气之本体,其聚其散,变化之客形尔。”(《正蒙·太和篇》)又曰:“凡可状,皆有也,凡有,皆象也,凡象,皆气也。”(《正蒙·乾象篇》)认为气是充斥宇宙万物之实体,由于气的存亡聚散,而有万物之生死变化,强调人与物皆禀天地之气而生,无气则无生命万物。丹溪承理学论气之说而运用于医学,曰:“天地自相依附……大气常举之也,夫自清浊肇分,天以气运于外而摄,地以形居于中而浮于水者,是气也,即天之谓也,自天无极者观之,故曰大气。”(《格致余论·天气属金说》)他进一步又阐述:“天地以一元之气化生万物,根于中者曰神机,根于外者曰气血,万物同此一气。”(《格致余论·夏月伏阴在内论》)他认为天地之沉浮运行,皆由大气所统领提挈,而天地之气,又能化生生命万物,乃至人身气血,如曰:“人受天地之气以生,天之阳气为气,地之阴气为血。”(《格致余论·阳有余阴不足论》)着重说明人之气血分别源于天地之气。丹溪从气的认识,导出他的著名论点,即阴常不足,阳常有余。又曰:“天,大也,为阳,而运行于地之外,地居于天之中,为阴。”(《格致余论·阳有余阴不足论》)认为天属阳而大,地属阴而小,天大包于外,地小含于内,故阳有余而阴不足。
二、人体之平衡惟赖气之升降
天地运行赖大气的维系,人体平衡赖气机的升降,丹溪谓:“夫周流于人之一身以为生者,气也,阳往则阴来,阴往则阳来,一升一降,无有穷已。”(《局方发挥》)明确指出人身阴阳气血之往复出入,津液水火之升降平衡,无不由气来完成,并具体指出:“气为阳,宜降,血为阴,宜升,一升一降,无有偏胜,是为平人。”(《局方发挥》)气(阳)血(阴)在升降运动中必须保持不偏不胜,相对平衡,才能使人体健康无病。可见丹溪并非片面强调养阴论,而是强调气血阴阳平衡这一观点,在临床用药中也时时受到气血阴阳平衡的指导。丹溪谓:“气血虚,皆以味补之,味阴也,气阳也,补阴精以求其本也,故补之以味,若甘草、白术、地黄、泽泻、五味子、天门冬之类,皆味之厚也。”(《格致余论·茹淡论》)治气血之虚药,有甘草、白术之补气者,有地黄、天冬养阴血者,兼有五味子之敛,泽泻之渗,虽名之“补阴精以求其本”,实则气血兼补,以期阴阳升降之平衡。进一步,丹溪又明确指出,气和阴的相互依存关系,气虚可导致阴虚,阴虚亦会造成气脱,如丹溪谓“气不上升,则在下之阴甚弱”(《格致余论·春宣论》),指出气虚可导致阴弱;又谓“阳气暴绝,当是阴气先亏,阴先亏,则阳气无所依附,遂致暴绝”(《局方发挥》),指出气脱之证,多见阴竭于下。由此可见,丹溪关于气的论述是相当完整全面的,从气的重要意义及其在人体中的作用,到强调阴阳、气血、津液、水火,必须在气机升降中维持平衡,再到指明气与阴的依存关系,直到调补气血平衡的用药法则,这一整套的以气为契机的关于自然、生理、病理、治疗和预防的论述,形成丹溪全面、正确的医学学术体系。
三、脾胃之气为人身正气之本
丹溪四十而弃儒习医,他初读子和之书,对汗吐下三法攻邪疗疾之论钦佩不已,以为“医之法尽矣”,但是在实践中遇到许多病证,依子和之法治之未能得效,因此困惑不解,遂游遍江南,“决意于得名师以为之依归”,几经拜求,方得入罗知悌之门,侍诊之初,“观罗先生治一病僧,……每日以牛肉、猪肚、甘肥等,煮糜烂与之,凡经半月余,且时以慰愉言劳之……察其形稍苏,与桃红承气,一日三帖下之,皆是血块痰积方止,次日,只与熟菜、稀粥将息,又半月其遂如故。”此案丹溪至晚年不忘,并记录在《格致余论》中,可见影响至深。分析此案,病僧之痰似因气郁而致血结、瘀血成积聚之证。论病证当用攻瘀消积之剂,但因正气衰不耐攻伐,亟须食糜养正,正复方可攻瘀,邪去六七,不可再攻,扶正而邪自去。丹溪原思“惟务攻击”之时闻此高论,茅塞顿开,因“大悟攻击之法,必其人克实,禀质本壮,乃可行也,否则邪去而正气伤,小病必重,重病必死”(《格致余论·张子和攻击注论》)。认为人身之气,首重脾胃之气,丹溪引《内经》“饮食入胃”一节后,强调“是脾具坤静之德而有乾健之运,故能使心肺之阳降,肾肝之阴升,而成天地交之泰,是为无病之人”(《格致余论·鼓胀论》)。又谓“胃为水谷之海,多血多气,清和则能运”(《局方发挥》)。人身之阴阳气血,脏腑之斡旋升降,全赖脾胃之滋养与运化,特别指出阴精与胃气密切相关。丹溪谓:“人之阴气,依胃为养,胃土伤损,则木气侮之矣,此土败木贼也……,言胃弱者阴弱也,虚之甚也。”(《格致余论·呃逆论》)这里进一步提出,补阴精必先补胃气,胃气得以滋养疏通,方可达到养阴之功。丹溪并着重分析饮食养正的具体方法,如“粳米,甘而淡者,土之德也,物之属阴而最补者也……或虑过多,因致胃损,故以菜助其克,足取其疏通而易化。”(《格致余论·茹淡论》)胃气的强弱通滞,不仅影响到脏腑、气血、阴阳,甚至胃气的能复与否,是生死的关键,如丹溪谓:“伤败之胃气无复完全之望,去死近矣。”(《格致余论·大病不守禁忌论》)并举两例痰疟重症为戒,一、宪金詹公,与劫药后,疟病迁延半载,丹溪诊之以为“惟胃气未完,又添寒汗未适,遂以白术粥和丸,与二斤,令其遇饥时且未食,取一、二百丸与热汤下,只与白粥调养,尽此药,当大汗而安,已而果然”(《格致余论·疟论》)。二、丹溪之族叔,患疟,又患痢,“自恃强健能食,恣口大嚼,遇渴又多啖水果,如此者月余,后虽欲求治,不可着手矣,淹淹又月余而死”(《格致余论·大病不守禁忌论》)。此二例,一生于胃气之复,一亡于胃气之败,胃气之可贵,岂不发人深省!
四、六郁皆因于气机失调
丹溪擅治郁,立气、血、痰、火、湿、食六郁之论,创六郁之方——越鞠丸,为后世名方之一。
细读丹溪之书,郁虽为六,其源则一,认为气郁、血郁、痰郁、火郁、食郁、湿郁,皆因于气机之失常。丹溪谓:“今之冷气、滞气、逆气、上气,皆是肺受火邪,气得上炎之化,有升无降,熏蒸清道,甚而至于上焦不纳,中焦不化,下焦不渗,辗转传变,为呕、为吐、为膈、为噎、为痰、为饮、为反胃、为吞酸。”(《局方发挥》)丹溪又补充阐明气郁、血瘀、痰积、火热等的病因病机,他谓:“夫气之初病也,其端甚微,或因些少饮食不谨,或外冒风雨,或内感七情,或食味过厚,偏助阳气,积成膈热,或资禀充实,表密无汗,或性急易怒,火炎上以致津液不行,清浊相干……如此蔓延,自气成积,自积成痰,此为痰,为饮,为吞酸之由也,良工未遇,谬药又行,又夹瘀血,遂成窠囊,此为痞、为痛、为呕吐、为噎膈反胃之次第也。”(《局方发挥》)由外感六淫,内伤七情,饮食不节而致气机失常,遂致火热上炎,津液不行,痰湿积滞,瘀血成症,造成种种疾病,此即所谓“百病皆生于气”之由。
综观前论,丹溪主气学说,既导源于理学,又继承了《内》、《难》及仲景、河间、东垣、子和诸先哲之学术,集前人之大成,且变化运用于临床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