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内经》时代到金元之前,肝在五脏中不占主要位置。到了元代,丹溪学派在提高肾的地位的同时,已有意无意地将肝脏列为五脏中的主要位置。朱丹溪认为,气血怫郁是致病的根源,创立越鞠丸,以治六郁。此方的重点为开郁利气,治疗气郁,其观点是气郁为诸郁的根本。
此后很多医家继承了他的观点,将治郁即治肝作为治疗疾病的根本。
明代赵养葵在《医贯》郁病论中继承了朱氏气郁可致诸郁的观点,提出在辨证治疗时,应当首先从肝入手。只要解决木郁的问题,其他疾病可以迎刃而解。
清代林琴在《类证治裁》对郁作了进一步的发挥,认为凡病无不起于郁者。自然界的天气变化如气运乖和,则五郁之病生;情志怫郁,则六郁之病作。他将外感、内伤诸病都与郁相联系,即与肝相联系。林氏将木郁分为肝气、肝火、肝风三类,认为诸病多从肝来。以后,何梦瑶在《医碥》中亦持相同观点,他说:“百病皆生于郁……郁而不舒,则皆肝木之病矣。”不少医家都认为肝郁是引致各种疾病的原因,特别是引致情志病的原因。例如王孟英云:“外感由肺而起,内伤从肝而起……七情之病,必从肝起。”自从丹溪重视木郁之后,若干医家进一步发挥他的思想,更扩大了肝病的范围。明代魏玉璜在《续名医类案》中提出“治病不离肝木”,清代的王旭高、周学海等均持类似观点。李冠仙在《知医必辨》中也说:“五脏之病,肝主居多,而妇人尤甚。治病能治肝主,思过半矣。”所以在金元之后,肝病的涉及面愈来愈广,大有囊括其他脏腑的趋势。在此期间,肝脏地位提高主要表现在:
一、肝病辨证愈加精细
古人认为人身之病,以肝最杂。在五脏发病中,以肝脏为最多,故有“肝病繁多,为万病之贼”之称。除肝气郁结、肝气横逆、肝阳上亢、肝火上炎、肝风内动等证外,还有涉及他脏如木火刑金、肝木犯胃、肝木乘脾、寒疝、冲任失调(冲任起于胞宫,肝脉环绕阴器);影响气血而致气滞血瘀、肝血亏虚、肝阴不足等;夹邪有湿热蕴结肝胆,痰气郁于咽喉、交结于颈、寒滞肝脉等。
清代李冠仙有治肝十法,包括:
(1)辛散;(2)酸敛;(3)甘缓;(4)心为肝之子,实则泻其子;(5)肾为肝之母,虚则补其母;(6)肺为气之主,肝气上逆,清金降肺以平之;(7)肝气上逆,必夹胆火而来,平胆火,肝气随之而平;(8)肝阳太旺,养阴以潜之,不应,用介类以潜之;(9)肝病先实脾;(10)肝有实火,轻则左金丸,重则龙胆泻肝汤。这是在《内经》治肝基础上的发展,将治疗方法加以系统化。
王旭高将肝病分为肝气、肝火、肝风三类后,提出了更细致的治肝三十法。应当指出的是,截至建国为止,其他脏腑的辨证远不如此精细。这一方面反映了清代医家重视肝脏辨证,另一方面表明在临床处理疾病时,需要多从肝的角度来考虑,所以才会出现这样多的治肝方法。
二、多数常见疾病与肝有关
叶天士《临证指南》卷一中,列出中风、肝风、眩晕、头风、虚劳五种病症。除虚劳不全与肝有关外,其他四种,无不与肝密切相关。此外,书中还有木乘土、郁、肝火等节。叶氏将与肝有关的常见疾病列于卷首,说明他对肝的重视。除叶氏外,明清一些医家也常从肝来诊治疾病。
如清代魏玉璜的《续名医类案》中,一半以上的病例涉及情志,其中尤以怒气为多。傅青主以肝统治内、妇科病,治肝法贯穿他的女科全书。张锡纯提出人之元气,根基于肾而萌芽于肝。凡元气之上脱、精之下夺、汗之外泄,均由肝虚所致等。
三、其他脏腑的病变与肝有关
《内经》脾的功能是运化水谷,但自金元以降,脾胃的运化功能逐渐被肝所分担,李东垣的补中益气汤、升阳益胃汤、升阳除湿汤、升阳散火汤、升阳补气汤等都加了柴胡、防风等入肝经之药。明代戴元礼在《证治要诀·伤食门》中甚至说“人之饮食入咽而入肝,由肝而入脾,由脾而入胃。因食而伤肝,食不化,故痰涎壅塞如中风状”,首次提出饮食消化要通过肝,过食能够伤肝。叶天士则明确提出“补脾必宜疏肝,疏肝即所以补脾也”的见解,并且补充了李东垣“肝之脾胃虚”的内容。唐容川在《血证论》中云“木之性主乎疏泄。食气入胃,全赖肝木之气以疏泄之,则水谷乃化。设肝不能疏泄水谷,渗泄中满之证在所不免”,直截了当提出饮食的消化,完全要依赖肝的疏泄功能。
在运化水液方面,肝同样起到关键作用。古人认为肝能利三焦,通水道,助脾运化水湿,助肺布散水津,助肾蒸化水液。否则,水液就会贮留体内。另外,肝还可以是生痰之源,因为痰之患在于液不化,而液之结在于气不化。所以庞安时云“善治痰者,不治痰而治气,气顺则一身之津液亦随气而顺矣”;赵献可曾云,七情内伤,郁而生痰。费伯雄也提出肝火煎熬营血为痰等。
根据上面提出的三个方面,可以清楚地认识到中医的肝,在金元以至明清一些医家的心目中,已经超越脾、肾而居于五脏的首要地位。
四、从肝在五脏中的地位演变引出的反思
医学理论的产生必然与不同历史时代相适应。《内经》时代的生活资料不足,主要是不饿肚子为主以求生存,所以要以胃气为本。唐宋太平盛世,温饱之余要求满足性的需要和长生,故以补肾为主。到了金元时代兵荒马乱,果腹又成为重要问题,脾脏再次得到重视。由东垣、丹溪以降,直至今日,在五脏中,人们习惯于将脾、肾作为临床及保健的主要对象。但是,如前所述,自从丹溪强调相火与六郁之后,肝开始显露出它的重要性。宋代之后,随着中国社会的发展及动荡不定,使人们处于一定的精神紧张状态,社会与心理因素对疾病的产生、发展有着很大影响,丹溪就是在这种社会背景下建立了肝郁学说。丹溪之后的医家在肝郁思想的基础上加以发展,认为肝为气化之本,肝主一身之里,逐渐建立了以肝、脾、肾三者为中心的病机学说,通过调肝、健脾、补肾的方法来治疗疾病、养生保健。诚然,在明清医家中,采纳肝郁学说的仅为其中的一部分,但是,正是这一学说反映了生物——心理——社会的现代医学模式,发展了以治脾或/和治肾为主的旧学说,使之适应社会及医学发展的需求。遗憾的是,思维上的惰性使我们对一些现实问题视而不见,忽略了自丹溪以来的理论变革,致使中医理论长期停滞不前,这难道不值得进行反思吗?从肝在五脏中的地位演变,促使我们对中医理论的发展情况进行反思。笔者认为至少有两个问题需要进行认真思考,以便促使中医药学发展。第一,医之门户始于金元,中医出现不同学派之后,具有革新思想的明清医家叠出不穷,如吴有性、张景岳、叶天士、王清任等。以叶天士为例,他不仅创造性地提出了卫气营血辨证,而且在诊治内科疾病时,对肝与疾病的关系,也作了创新性的论述,充分肯定了肝的重要价值,为中医学的发展作出了贡献。但在进入20世纪之后,中医理论基本没有变动,有人曾用传统思维方式和心理习惯、古代哲学影响等来解释中医理论的凝固状态,然而,却不能解释一些明清医家在同样条件下能修正中医理论,而我们反而不能。多年以来,我们一直为回答不了这个问题而困惑,但是,我们必须找出答案,以便为中医理论发展找到出路。第二,在藏象学说中,中医的五脏与西医的内脏在名词上虽然相同,但在内涵方面却大有区别。中医的心不同于西医的心,中医的肺也不同于西医的肺等。例如,中医的心包括血脉之心和神明之心,即既主血液循环,又主精神意识;而西医的心基本上只与血液循环有关,少与精神意识相联系。这就是说,中医每个脏都具有若干功能,并不限于单一功能(注:近年,西医也提出一脏有多种功能,但比中医至少晚了2000年)。现在通过文献整理,我们发现有的脏还具有他脏的功能。以肝为例,在《内经》中就有‘土得木而达’、‘肝气衰,筋不能动,天癸绝’的记载。《内经》中这些肝与脾、肾有关的语焉未详的记载,经过后世医家在理论上的发挥及临床实践,已被认为肝确实具有脾和肾的部分功能。唐容川的‘食气入胃,全赖肝木之气以疏泄之,则水谷乃化”,明白地表示肝具有配合消化的功能。临床上的肝脾失调、肝胃不和诸证,实际上也表明了肝与消化的关系。肾的主要功能之一是性腺功能,《内经》中的肝气衰筋不能,天癸绝’和后世的‘女子以肝为先天’、‘肝肾同源’等都无可争辩地表明肝具有肾的部分功能。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对待自《内经》时期已经存在的一脏具有他脏功能的问题。有人曾热衷于以系统论来解释中医理论,认为脏象学说是个母系统,五脏各为一个子系统。但是,某些子系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因而可能很难成为独立系统。这似乎可以说明为什么系统论始终没能解决中医理论问题,也许也能说明为什么中医脏象的研究虽然花费40余年的时间,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依然进展缓慢,未能获得突破性的进展。我们应当正确面对《内经》时代已经发现但未予解决的问题,结合当代科学发展和临床实践,对藏象学说进行认真评价,以此为契机来推动中医理论的发展。中医理论不能凝固,必须解冻。只有发展中医理论才能推动临床实践,使中医药学列入世界科学之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