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论选萃
清·王晋三此汤仲景治心悸,王焘治肺痿,孙思邈治虚劳,三者皆是津涸燥淫之证。《素问·至真要大论》云:“燥淫于内,金气不足,治以甘辛”第药味不从心肺,而主导肝脾者,是阳从脾以致津,阴从肝以致液,各从心肺之母子补之也。人参、麻仁之甘以润脾津;生地、阿胶之咸苦以滋肝液;重用地、麦浊味,恐其不能上升,故君以炙甘草之气厚;桂枝之轻扬;载引地、麦上润肺燥;佐以清酒,芳香入血,引领地、冬归心复脉;仍使姜、枣和营卫,则津液悉上供于心肺矣。(《绛雪园古方选注》)
清·王旭高此伤寒邪尽之后,气血两虚,故现此证。王叔和《脉经》云:“脉来缓时一止复来者,名曰‘结’,阴盛则结,脉来动而中止,不能自还,固而复动者,名曰‘代’,几动一息亦曰‘代’。”皆气血两虚,经隧不通,阴阳不交之故。(《王旭高医书六种》)
清·尤在泾脉结代者,邪气阻滞而营卫涩少也;心动悸者,神气不振而都城震惊也。是虽有邪气,而攻取之法无所施矣。故宜人参、姜、桂以益卫气;胶、麦、麻、地、甘、枣以益荣气,荣卫既充,脉复神完,而后从而取之,则无有不服者矣。此又扩建中之制,为阴阳并调之法如此。(《伤寒寻源》)
清·吕震按:脉结代而心动悸,则心悸非水饮搏结之心悸,而为中气虚馁之心悸矣。经文明以结阴代阴,昭揭病因,证津液衰竭,阴气不交于阳,已可概见。君以炙甘草,坐镇中州,而生地、麦冬、麻仁、大枣、人参、阿胶之属,一派甘寒之药,滋阴复液,但阴无阳则不能化气,故复以桂枝、生姜,宣阳化阴,更以清酒通经隧,则脉复而悸自安矣。
清·喻嘉言炙甘草汤,仲景伤寒门治邪少虚多、脉结代之圣方也。一名复脉汤。《千金翼》用之以治虚劳,即名为千金翼炙甘草汤。《外台》用之以治肺痿,即名为《外台》炙甘草汤。……昌每用仲景诸方,即为生心之化裁,亦若是而已矣。《外台》所取在于益肺气之虚,润肺金之燥,无出是方。至于桂枝辛热,似有不宜,而不知桂枝能通荣卫,致津液,荣卫通,津液致,则肺气转输,浊沫以渐而下,尤为要药,所以云治心中温温液液者。(《医门法律》)
清·张石顽细绎其方,不出乎滋养真阴,回枯润燥兼和营散邪之剂。必缘其人胃气素虚,所以汗下不解。胃气转伤,真阴枯竭,遂致心悸脉代,与水停心悸之脉,似是而非。水则紧而虚则代,加之以结,则知正气虽亏,尚有阳邪伏结,凌烁真阴,阴阳相搏,是以动悸不宁耳。邪留不解,阴已大亏,计惟润燥养阴,和营散邪,乃为合法。方中人参、甘草,补益胃气;桂枝、姜、枣,调和营卫;麦冬、生地、阿胶、麻仁,润经益血,复脉通心。尚恐药力不及,更须清酒以协助成功。盖津液枯槁之人,预防二便秘涩之虞,其麦冬、生地,专滋膀胱之化源;麻仁、阿胶,专主大脑之枯约,免致阴虚泉竭,火燥血枯。此仲景救阴退阳之特识也。(《伤寒缵论》)
清·柯韵伯仲景于脉弱者,用芍药以滋阴,桂枝以通血,甚则加人参以生脉,未有地黄、麦冬者,岂以伤寒之法,义重扶阳乎。抑阴无骤补之法与?此以心虚脉代结,用生地为君,麦冬为臣,峻补真阴,开后学滋阴之路。地黄、麦冬味虽甘而气大寒,非发陈蕃秀之品,必得人参、桂枝以通脉,生姜、大枣以和营,阿胶补血,酸枣安神,甘草之缓不使速下,清酒之猛捷于上行。内外调和,悸可宁而卧可复矣。酒七升,水八升,只取三升者,久煎之则气不峻,此虚家用酒之法,且知地黄、麦冬得酒良。(《古今名医方论》)
清·程知此又为议补者立变法也。曰伤寒,则有邪气未解也。心主血,曰脉结代,心动悸,则是血虚而真气不相续也。故峻补其阴以生血,更通其阳以散寒,无阳则无以绾摄微阴,故方中用桂枝汤去芍药,更渍以清酒,所以挽真气于将绝之候,而避中寒于脉弱之时也。观小建中汤,而后知伤寒有补阳之方;观炙甘草汤,而后知伤寒有补阳之法也。(《医宗金鉴·订正伤寒论注》)
清·魏念庭仲景用炙甘草汤,盖不问其表里,而问其阴阳,不治其气血,而理其神志,然究何尝外于补阳益阴、生卫养营之为治乎?甘草、生姜、桂枝、参、枣,补阳生卫,助其气也;麦冬、麻仁、生地、阿胶,益阴养营,滋其血也。气旺精足,而神有昭昭朗朗者乎!缘此证不见气血之为病,而实为病甚大,仲景用阴阳两补之法,较后人所制八珍、十全等汤纯美多矣。(《金匮要略方论本义》)
清·唐容川此方为补血之大剂。乡先辈扬西山言,此方亟戒加减,惜未能言明其义。余按此方,即中焦受气取汁,变化而赤,是为血之义。姜、枣、参、草,中焦取汁,桂枝入心化气,变化而赤,然桂枝辛烈能伤血,故重使生地、麦冬、芝麻以清润之,使桂枝雄烈之气变为柔和,生血而不伤血;又得阿胶潜伏血脉,使输于血海,下藏于肝。合观此方,生血之源,导血之流,真补血之第一方,未可轻议加减也。时方养荣汤,亦从此套出。第养荣汤较温,此方多用生地、麦冬,则变为平剂,专滋生血脉。若催乳,则无须桂枝;若去桂,加枣仁、远志,则更不辛烈;若加丹皮、桃仁,则能清心化血;加山栀,又是清心凉血之剂;加五味,则兼敛肺金。此虽加减,而仍不失仲景遗意,又何不可?。(《血证论》)
近代·张锡纯炙甘草汤之用意甚深,而注疏家则谓方中多用富有汁浆之药,为其心血亏少,是以心中动悸以致脉象结代,故重用富有汁浆之药,以滋补心血,为此方中之宗旨。不知如此以论此方,则浅之乎视此方矣。试观方中诸药,惟生地黄重用一斤,地黄原补肾药也,惟当时无熟地黄,多用又恐其失于寒凉,故煮之以酒七升、水八升,且酒水共十五升,而煮之减去十二升,是酒性原热,而又复久煮,欲变生地黄之凉性为温性者,欲其温补肾脏也。盖脉之跳动在心,而脉之所以跳动有力者,实赖肾气上升与心气相济,是以伤寒少阴病,因肾为病伤,遏抑肾中气化不能上与心交,无论其病为凉为热,而脉皆微弱无力,是明征也。由斯观之。是炙甘草汤之用意,原以补助肾中之气化,俾其壮旺上升,与心中之气化相济救为要着也。至其滋补心血,则犹方中兼治之副作用也,犹此方中所缓图者也。
又方中人参原能助心脉跳动,实为方中要药,而只用二两,折为今之六钱,再三分之一,剂中止有人参二钱,此恐分量有误,拟加倍为四钱,则奏效当速也。然人参必用党参,而不用辽参,盖辽参有热性也。(《医学衷中参西录》)
现代·岳美中仲景炙甘草汤以炙甘草为名,显然是以甘草为君。乃后世各注家都不深究仲景制方之旨,意退甘草于附庸地位,即明如柯韵伯,精如尤在泾,也只认甘草留中不使速下,或囫囵言之,漫不经意。不知甘草具“通经脉、利血气”之功能,载在陶弘景《名医别录》,而各注家只依从甘草和中之说法,抛弃古说不讲。顾甘草命方,冠诸篇首,日人丹波元坚还知注意。若方中大枣,无论中外医家,多忽而不谈,不知此方用大枣至30枚之多,绝非偶然。在《伤寒》、《金匮》诸方中,大枣用量居多者,惟此方为最,而本方中药味用量之中堪与比肩者,惟生地黄为500克。考大枣,《神农本草经》主“补少气、少津液”;可互证此义者,在仲景十枣汤用十枚,煎送甘遂等峻药,皂荚散、葶苈大枣泻肺汤,也用枣膏,大枣量很重,都是恐怕峻药伤津,为保摄津液而设。生地黄,《神农本草经》主“伤中,逐血痹”;《名医别录》主“通血脉,利气力”。则大枣、地黄为辅助甘草“通经脉,利血气”之辅药无疑。乃柯氏只认大枣与生姜相配,佐甘草以和营,直看作如卒徒之侣,不知仲景在大枣、生姜相配之方,从未有如此方为30枚者。此方生姜是合人参、桂枝、酒以益卫气,各有专职,非寻常姜、枣配伍之例。前医把炙甘草汤各味药量平列起来,而欲取复脉之效,何怪其无验。
问曰:“此方以胶、麦、麻、地、草、枣为补益营血,以参、姜、桂、酒为补益卫气,使阳行阴中,脉得以复,则已有领会。惟用阴药则大其量,而阳药用量反不及其半,还不能理解”?所问正是关键处。阴药非重量,则仓卒间无能生血补血。但阴本主静,无力自动,必凭借阳药主动者,以推之挽之而激促之,才能上入于心,催动血行,使结代之脉去,动悸之证止。假令阴阳之药平衡,则濡润不足而燥烈有余,如久旱之禾苗,仅得点滴之雨露,立见晞干,又怎能润枯泽槁呢?此方煮服法中以水、酒浓煎,取汁多气少,其用意也是可以理解到的。(《岳美中医案集》)
近代验证
诸某某,男,14岁。
初诊:1958年7月7日。
心动悸,寒热不清。脉弦,舌红。书云:左乳之下,其动应衣,宗气泄也。拟炙甘草汤加味。
酒洗大生地四钱 潞党参一钱半 阿胶珠二钱 泡麦冬三钱 炙甘草一钱 淮小麦五钱 柏子仁三钱 川桂枝五分 炒白芍一钱半 红枣四枚
二诊:左乳之下,其动应衣,宗气泄也。脉弦,舌红。炙甘草汤加味,续进以治。
酒洗大生地八钱 潞党参三钱 阿胶珠三钱 泡麦冬三钱 炙甘草二钱 淮小麦一两 柏子仁三钱 煅牡蛎八钱先煎 福泽泻二钱 红枣六枚
三诊:虚里穴动略见轻减,形瘦色萎不华。脉象虚弦。再拟前方出入。
酒洗大生地八钱 潞党参三钱 阿胶珠三钱 泡麦冬三钱 炙甘草三钱 淮小麦一两 火麻仁三钱 煅牡蛎八钱先煎 福泽泻二钱 红枣六枚
四诊:虚里穴动,舌红,脉象虚弦,寒热不清,形瘦色萎,投剂以来,均见轻减。仍用炙甘草汤加桂枝龙牡法,以和营卫。
潞党参三钱 酒洗大生地八钱 阿胶珠三钱 泡麦冬三钱 炙甘草三钱 桂枝五分 炒白芍一钱半 火麻仁三钱 煅龙骨八钱先煎 煅牡蛎八钱先煎 福泽泻二钱 红枣六枚
韩某某,女,72岁,患者于90年7月3日至90年8月17日曾住徐汇区中心医院。ECG示频繁室早,T波变化,X线摄片:主动脉型心脏。心动超声检查:二尖瓣前叶环钙化,左心室顺应性差,主动脉增宽。于90年8月25日来我院门诊。门诊号:40662。
刻下:胸次失旷,时欲太息,自汗渗泄,寤不安寐,手指振颤,口唇青紫。舌红,苔前中光剥,脉形濡滑,此心血不足,心阴潜消,心阳浮越,厥阳蠢动。治拟养心血,滋心阴,摄浮阳,复方图治。方拟炙甘草汤化裁:
炙甘草9克 太子参9克 北沙参12克 玉竹9克 麦冬15克 生地12克 阿胶9克 ,烊冲 白薇15克 白芍15克 柏子仁12克,研 泽兰叶9克 石菖蒲3克 砂仁3克,后下 生龙骨15克,生煎 苍龙齿18克,先煎 七帖。
90年9月2日复诊:容纳已馨,寤寐不安,惟近三日来,寐不安稳,自汗渗泄,唇口尚紫。舌红,苔尚剥,脉弦数未静。方已小效,依势利导可耳。
原方去北沙参 玉竹;加川贝6克 炒枣仁12克 泡远志6克 七帖。
9月24日复诊:寤寐较安,间或胸闷,惟日来复感新凉,喉痒咳嗽。舌嫩红,苔已净,脉弦濡。方已应病,稍事出入可耳。
9月10日,原方去川贝、磁石;加川连3克 紫菀9克 龙骨15克 牛蒡子9克。
10月23日诊:停药之后,心痛复作,动态心电图示频繁室性早搏。舌胖大,质红,苔为燥,脉濡滑。血脉冲脉失养,脉络不和,治从原方出入。
9月10日,原方去川贝,磁石;加陈胆星6克 汉防己15克 龙骨15克 十四帖。
90年12月15日诊:停药之后,心悸复剧,寤不安寐,动则气促,脚膝觉冷,胸次尚舒。舌光红龟裂,脉左弦缓有力,右濡滑。肝肾积亏未复,阳未潜藏,再予甘柔潜摄之治。
炙甘草9克 太子参15克 生地12克 阿胶9克,烊冲 白芍15克 白薇15克 石菖蒲3克 淮小麦30克 大枣10枚 桑寄生30克 生龙骨15克,先煎 生牡蛎18克,先煎 汉防己15克 十四帖。
90年12月29日诊:心悸已宁,寤寐未安,胸次未舒。舌胖大,边有瘀斑,苔净,脉濡滑。血虚神驰,治须兼顾。
12月15日原方去龙骨,汉防己;加川连3克 苍龙齿18克,先煎 泽兰9克 泽泻12克 十四帖。
以上方加减出入调治至91年9月3日诸恙屏退。92年5月6日心电图复查:正常心电图。
例三 丁学屏治心悸(冠心病多源性多形性室早)案(选自《丁学屏临证笔记》)
吴某某,男,57岁,门诊号:58463。
91年2月28日初诊:90年3月出现胸闷,气促,心慌。90年4月6日动态心电图报告:最高心率150次/分,最低心率48次/分,24小时见房性早搏74次,室性早搏765次,部分呈三联率,6次成对出现部分形态及联率不一致,S-T段无特殊改变。入夜輒现心悸气促,胸次失旷,府气艰行。舌红稍腻,苔前半光剥有裂纹,根黄浊,脉弦滑,此心气不足,心阴潜消,心阳浮越,治拟固心阴,益心气,摄心阳,和血脉复方图治。
炙甘草9克 珠儿参9克 麦冬15克 玉竹9克 生地12克 阿胶9克,烊冲 柏子仁12克 泽兰叶9克 淮小麦30克 大枣10枚 石菖蒲3克 陈胆星6克 生龙骨15克,先煎 生牡蛎18克,先煎 七帖。
3月12日复诊,府气已行,胸次较舒,惟心悸未宁,口干少津,舌嫩红,苔光剥,脉小弦。方病相应,稍为出入可耳。原方去胆星;加川连3克 白芍15克 七帖。
3月19日三诊:胸闷见瘥,心悸尚作。舌光红无苔,且有龟裂,脉濡滑,间或一止,不能自还。心液积亏,阳未潜藏,仍以滋养潜摄为治。2月28日原方去石菖蒲,胆星;加白薇15克 白芍15克 七帖。
3月26日四诊:心悸虽见轻瘥,胸次亦舒,舌红苔少,脉濡滑。方已中的,毋庸更改。3月19日方 七帖。
以上方调养6个月,早搏消失。
按语
炙甘草汤,一名复脉汤。《伤寒论》治伤寒脉结代,心动悸。考《素问·热论》“今夫伤寒者,皆热病之类也。”则伤寒为热病之总称明矣。热病壮热烁津,液为汗耗,汗、下亡津,津血同源,津亏血少,血不养心,则心动悸。《脉经》“脉来缓,时一止,复来者,名曰‘结’,阴盛则结。脉来动而中止,不能自还,因而复动者,名曰‘代’”。《素问·脉要精微论》“代则气衰”,以阴邪盛、心气衰,故脉结、代并见。炙甘草汤以炙甘草名方,重用大枣,重在补中缓急,则毋庸待言矣。地黄用至半斤,重在养心血;人参补心气,阿胶滋心阴,麦冬、麻仁滋液润燥;桂枝、生姜,辛以散邪,温以驱寒;又桂枝辛温,入血通脉,加以水、酒煎药,复气血之运行。经方之周密如此,令人叹服!伤寒邪从水化,暴寒折阳,故《伤寒论》中,回阳救逆之方独多,如四逆、白通、真武之类;邪从火化,伤人阴液,则有黄连阿胶汤、炙甘草汤、猪苓汤等方治。一寒一热,一阴一阳,遥相对峙,正教人以法程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