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谓立言传世,可与立德、立功并列,为三不朽。故著书立说,或校勘工作,须极其严肃认真,不能稍有粗疏苟且。然中医典籍浩繁,其中鱼龙混杂,在所难免。即使医学名著,亦有白璧微瑕,疏忽谬误之处,顺手拈来,即有数例。
1.赵养葵《医贯》,阐发命门真阴真阳之说,不无可取,然书中疵谬不少。如引述古方,桂枝汤无姜、枣;小柴胡汤仅录柴胡、黄芩、甘草三味;白虎汤却增入人参、竹叶,粳米改为糯米等,比比皆是。而论金匮肾气丸则曰:“此方以八味丸为主……又有车前、牛膝二味,最为切当,方见《金匮要略》,故名金匮肾气丸。”将《济生》方误作为《金匮》方。其最无稽者如“消渴论”一节云:“……昔汉武帝病渴,张仲景为处此方,至圣玄关,今有可想,八味丸诚良方也。”难怪徐洄溪砭之曰:“仲景是汉献帝时人,与武帝相去三百余年,明明可考,乃造出此语何耶?赵氏所谈,无往非梦,此则又梦之最不经者!”
2.《温病条辨》风行海内,至今170年。吴瑭自序,开首即说“立德立功立言,圣贤事也”,明示著此书之郑重。其“凡例”则曰:“是书虽为温病而设,实可羽翼伤寒。”然而,若论精细谨严,吴氏去仲景远矣。试观《伤寒论》桂枝汤增桂之量则曰“桂枝加桂汤”,四逆汤重用干姜则冠以“通脉”二字,仲景处方用药,一丝不苟,法垂千古。吴氏侈言“是书仿仲景《伤寒论》作法”,试观其冠《条辨》诸方之银翘散是如何仿法。银翘散由十味药组成,方中原无元参。如“上焦篇”第4条,银翘散方加减法曰:“……项肿咽痛者加马勃、元参。”“中焦篇”第22条:“阳明温病,下后疹续出者,银翘散去豆豉,加细生地、大青叶、元参、丹皮汤主之。”银翘散中确无元参甚明。然“上焦篇”第16条:“……发疹者,银翘散去豆豉,加细生地、丹皮、大青叶,倍元参主之。”所列方药标明“元参加至一两”,如此则银翘散原有元参五钱矣。又“上焦篇”第40条:“太阴伏暑,舌白、口渴、有汗,或大汗不止者,银翘散去牛蒡子、元参、芥穗,加杏仁、石膏、黄芩主之。”则银翘散又应有元参矣。忆60年代,医学杂志曾有银翘散究竟有无元参之争。余意此实吴氏粗疏之过,后人无需争议也。
《温病条辨》有青蒿鳖甲汤二首。一首见于“中焦篇”第83条,治“脉左弦,暮热早凉,汗解渴饮,少阳证偏于热重者”,药用青蒿、知母、桑叶、鳖甲、丹皮、花粉六味,此条录自《临证指南》四卷疟症门翁姓案。另一首见于“下焦篇”第12条:“夜热早凉,热退无汗,热自阴来者,青蒿鳖甲汤主之。”药用青蒿、鳖甲、细生地、知母、丹皮五味,此条录自《临证指南》卷三温热门王姓案。
两方皆名“青蒿鳖甲汤”,而药味主治各异,且皆出自吴氏一人手笔,其粗心大意,竟至于此。
3.王孟英笃实精思,似胜吴瑭一筹,然亦不免有疏忽之处。《温热经纬·叶香岩外感温热篇》第九章论绛舌:“……舌绛而光亮,胃阴亡也,急用甘凉濡润之品……。”王氏按语云:“光绛而胃阴亡者,炙甘草汤去姜桂,加石斛,以蔗浆易饴糖。”此乃误将小建中汤之饴糖移植于炙甘草汤中,王氏既一时大意记错,惜后又不加细校。而最妙者乃汪谢城,此人宦而知医,对王氏著作,多加评语。倘汪氏遵孔子直、谅、多闻之教,细加校勘,不难发现此误;奈何他一见王孟英上语,赞谀之辞便溢于言表,评曰:“以蔗浆易饴糖,巧妙绝伦。”实属笑谈。
4.何廉臣《重订广温热论》搜方颇广,其中嘉、道以后之经验新方,尤足珍惜。惟其录方太多,重出之方不但未能觉察,且妄加比较,以致错上加错。此书第二卷“验方”一章,既有“安宫牛黄丸”,又有“新定牛黄清心丸”,两方药味、药量、制法、服法完全相同,其实即一方也。何氏每采近世验方验案,或安上新名,或冠以“新定”两字。经笔者对校,其中“新定牛黄清心丸”乃何氏录自《温热经纬》者。只因王孟英贬抑《温病条辨》,不用其“安宫”之名,只云“一方”;何氏不曾核对,误认为另是一方。当然,忙中有错,在所难免;但何氏却加上按语云:“安宫牛黄丸最凉;瓜霜紫雪丹次之;犀珀至宝丹,牛黄清心丸,新定牛黄清心丸,万氏牛黄又次之……临用对症斟酌可也。”同是一方,只因方名之异,竟说成一则“最凉”,一则“又次之”,岂非笑话?著书疏忽之误差已如上述,编辑校勘医书,若粗心大意,亦可出差错。如:世所传《徐灵胎医书十六种》,其中《难经经释》、《神农本草经百种录》、《伤寒论类方》、《兰台轨范》、《医学源流论》、《医贯贬》六种,以及徐氏晚年(乾隆丁亥,1767年,时年75岁)所作之《慎疾刍言》可确信为徐氏真作。《洄溪医案》乃王孟英咸丰五年所得之抄本,亦似徐氏手笔。
其余则不能肯定为徐氏真作。如《六经病解》几乎全抄自柯琴《伤寒论翼》,亦无徐氏补正批注之文。又如《伤寒约编》,文辞义理皆与徐氏真作不类。而近世左季云所编之《伤寒论类方汇参》所列诸方,一是仲景原方药量,二是洄溪用量,其意殆谓古今铢两不同,应有所变通,用心非不善也。然其所谓“洄溪”用量,实出自《伤寒约编》,可知左氏误认此书乃徐氏所作。而《伤寒约编》所用经方,多违仲景法度。更荒诞者,此书乃将“发汗后身疼痛脉沉迟者,桂枝加芍药生姜人参新加汤主之”,误为“桂枝去芍药生姜加人参新加汤”,且妄加注释,以说明去芍药、生姜之理。可知实非徐作,这显然乃左氏失察致误。
裘吉生主编之《珍本医书集成》,亦有明显校勘核实之误。如《医医偶录》,一望而知即流行甚广之《笔花医镜》,仅在《医学三字经》之附录中抄录数条,遂变成“陈修园晚年教子所作”(见原书《提要》),并且杜撰有陈氏自序一篇,书明作于嘉庆癸亥(1803年),其中有云:“某今年七十有七……”。考陈修园约生于1753年,癸亥年仅五十岁耳,校勘者之不察如此。
又《宜麟策》及其《续编》,乃裘氏自己校勘者。其《提要》云:“本书一卷,续集一卷,署者佚名,惟总论中自署曰宾,因不知其姓,无从考证。”其实《宜麟策》是《景岳全书·妇人规·求嗣类》之第一章,可知裘氏并未读过《景岳全书》,甚至连目录也未看过。当然,中医古籍太多,未读过此书不足为奇,然而,更使人怀疑者,乃裘氏校勘时是否细看全书。因《续编》第一句即曰:“张景岳先生《宜麟策》为求嗣者必读之书。今采诸书各论,编成四类以续之。”则《宜麟策》之作者当是张景岳,而“自署曰宾”之疑团亦可冰释(景岳名介宾),何得云“不知其姓,无从考证乎”?惟续作者尚未署名耳。裘氏乃医界名宿,校勘医书,竟大意若此,真不能为贤者讳也。
以上所述,非敢对古人之书肆意吹求,余中年时,亦有此失,乃今思之,心犹怦然。缘昔年读周岩(伯度)所著《六经感证要义》(《珍本医书集成》本),喜其词理明畅,诵读不辍。且其自序明言:“集中注拙拟者百余十条,悉注家屐齿所未经……”,余深信皆周氏所自拟者。1963年余治疗暑温后期眼球震颤全身瘫痪一例,撰文投寄医刊,文中引述周岩“拙拟”一条云:“夏月人身之阳,以汗而外泄,人身之阴,以热而内耗,阴阳两者不足……”及后细思,此语甚熟,不知曾在何书中见过。一日,某生谓余曰:“师教我等浏览喻氏书,今发现此语早已载于《医门法律》。”检视之,果然。周岩剽窃前人名言为己有,余不察,遂受其欺。惜此文已发表,无从更改,懊悔莫及。嗣后写作乃不敢草草,十年动乱期间,文风不正,流毒海内,医界亦受其害,粗滥之作不少。
已往不谏,来者可追,笔者本古为今鉴之旨,聊摭数则,一以自警,且与同道共勉云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