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寒温病学说,既应合流,更须发展

一、寒温之间,并无明显界限

太史公说他作《史记》,是“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何氏认为研究中医外感热性病正好用上这句话。自从仲景根据《内经》天人相应之理,创立六经辨证论治学说之后,至今千余年,中医治疗外感热性病的理、法、方、药不断得到补充发展。历代医家,虽持论不同,但理无二致,从历史发展的角度来看,伤寒温病学说不仅应该合流,而且还要随着时代的前进而有所创新。故伤寒温病,不能强行划分,今举一些显而易见的事例,足以说明问题。

1.外感热性病中哪个病属寒,哪个病属热,哪个病属湿?虽说与季节的转移,六气的变化有关,但主要的还是决定于某种致病因素(邪毒)的特定性质。霍乱多发病于暑湿交蒸的夏秋之间,但40年代何氏所经治的许多病例,几乎全是“寒中三阴”这类型,这与光绪年间湖北田宗汉所著的《医寄伏阴论》称之为“时行伏阴病”者完全相同;近十年来所见的散发性副霍乱病例也是如此。这就说明,霍乱弧菌致病,不论是在一百年前还是现代,不论是在长江流域还是广东,都具有“阴寒”的特性。又如流行性脑脊髓膜炎多发生于寒风凛冽的冬春季节,而其临床表现却不是“冬伤于寒”,而是“温邪逆传营血,发斑动风”。广东肠伤寒发病最多的季节是秋末冬初,此时正是风高气爽,燥金司令,而患者却出现“湿热缠绵”的证候。由此可知,按季节气候,强划寒温,显然是不符合实际的。

2.外因要通过内因起作用,所以病人的素质在发病过程中也起着重要作用。例如,我院某医生,素禀虚寒,1975年盛夏,家中数人患流感,都是暑热证型,第三天,他也染上了,但症见凛凛恶寒,涔涔汗出,发热头痛,干呕不渴,舌白脉浮而松软,何氏授以桂枝汤合玉屏风散,一剂知,两剂已。同是感染上一种病邪,却又因人之体质不同,发病之寒热虚实迥异。《医宗金鉴·伤寒心法要诀》第一条就明确指出:“六气感人,为病同也,人受之生病异也。推原其人,形之厚薄,脏之寒热非一也,或从寒化,或从热化,或从虚化,或从实化,故多端不齐也。”读了这些阅历有得之言,则寒温的门户之见,不攻自破了。

3.人的生活方式的改变与疾病的发生也有密切的关系。张洁古曾倡言“夏月贪凉饮冷,静而得之为阴暑”,后世温病学家多斥其非。今天,随着人民生活的现代化,风扇、冷气日趋普及,冰棍、雪糕,到处皆是,阴暑(即夏月感寒与寒湿伤中)之病却一天天多起来了。在冬天,室外虽朔风怒号,室内则暖气温煦,加上蛇羹狗肉,对酒围炉,故俞根初在《通俗伤寒论》一书所说的“客寒包火”之病,也屡见不鲜了。

又如麻疹喘咳(合并肺炎)之治,自宋迄清,儿科方书皆用苦辛寒降、肃肺涤痰、清热解毒之法,近十多年,临床所见麻疹合并肺炎(特别是中后期)约有半数出现火盛刑金,伤津耗气证候。

这些患儿,大都是父母溺爱,偏食膏粱、朱古力、红外线烘饼干,平素内热燔灼,偶一发热,动辄静脉输液,抗生素与激素并进以致肌柔骨脆,气阴不足,一患麻疹,每致酿成重病。此时若泥执板法,极易导致心衰。何氏用喻氏清燥救肺汤原方(人参宜用西洋参)加沙参、川贝母,若合并心衰,尚未致亡阳者,再加五味子、安宫牛黄丸,皆可转危为安。此法乃前人所未论及者。故医贵达权,体察古今之变,正如叶氏所云:“治病当活泼泼地,如盘走珠耳。”(二)后世医家对伤寒论的补充仲景根据《内经》的天人合一学说,确立了治疗外感热性病的六经辨证体系,是中医辨证论治的奠基人,其396法、113方历用1700余年而不衰,不愧为医中之圣。然而,用历史发展的观点来衡量,仲景所立的理、法、方、药,并非完美无缺的,后世医家在实践中加以修正补充,也是必然的。可以说,伤寒论的六经辨证论治,是治疗外感热性病之“源”,丢了伤寒论,就如无源之水。后世医家的修正补充,则是其“流”,只有源而无流,那就变成一潭死水了。

从西晋到明末清初,发展伤寒学说有成就的医家不下十余人,何氏认为以朱肱、刘守真、陶华、吴有性为最。

宋代朱肱论少阴病,不拘泥于以虚寒为主要病机的“脉微细,但欲寐”,却认为“伤寒热气入于脏,流于少阴之经,少阴主肾,肾恶燥,故渴而引饮,又经发汗、吐、下后,脏腑空虚,津液枯竭”,提出少阴病的主要病机是“热邪伤阴”,修正了仲景的寒化为正局,热化为变局的立论,无疑是符合临床实际的。又如朱肱论厥阴病,提出“故唇青舌卷而卵缩,知厥阴受病也”。已体察到厥阴病有肝风内动的病机,这也是仲景所未论及的。

金元时期,刘河间大胆地提出“六气皆从火化”之说,倡言“人之伤寒,皆为热病,古今一词,通谓之伤寒。病前三日,巨阳、阳明、少阳受之,热在于表;后三日,太阴、少阴、厥阴受之,热传于里。六经传变,由浅而深,皆是热证”。其言虽未免偏执,但已开后世温热学派之先河。无怪叶天士在医案中也写上“仲景伤寒,先分六经,河间温热,须究三焦”了。

明代陶华(节庵),是一位“治病有奇效,名动一时”的临床家,对仲景的方药,多所补充,仲景在阳明急下、少阴急下诸条,一律用大承气汤。甚至病情发展到热灼神明,昏不知人,循衣摸床,惕而不安,直视微喘的危候,也没有其它方法。陶氏补上一黄龙汤,在大承气汤中加入人参补气,当归补血,以救正虚失下之证,多可挽回。又如,少阴病死候最多,因病在心肾两脏,是生命之根。此时阴寒极盛,阳气欲绝,仲景用四逆汤救治,甚至下利清谷,手足厥逆,身,烦躁,脉微欲绝的危候,还是四逆汤,不过用附子大者一枚,加重干姜之量,更名为通脉四逆汤而已。

陶氏则立一回阳救急汤,在四逆汤中加入人参、五味子以收敛漓散的元气,加入温煦血分的肉桂,取血为气母之意,又加用苍术、陈、夏者,是体察到危重病人常兼寒痰上涌。而用少量麝香于大温大补剂中,确有回苏救脱之妙,此已为今日科研所证实。故陶氏此方,远胜仲景原方,故何廉臣称之为“回阳救脱,益气生脉之第一良方”。

如果说,朱肱、刘守真、陶华等人对仲景的理、法、方、药的修正补充,只是六经辨证的小修小补,到了明末,吴又可索性离开了六经立论,提出致病原是六淫之外的一种“戾气”,传入途径,不是“一日太阳受之”,而是“邪从口鼻入”,病变部位则是“伏于膜原”了。与此同时,新创的辛凉祛风、甘淡祛湿、清营凉血、开窍熄风的方法,又大大提高了疗效。医家不再对伤寒论作小修小补,叶天士跳出伤寒圈子,另立温热学说,是历史发展的必然。

其实叶天士根本没有把温病与伤寒对立起来,《温热论》开头就说:“辨营卫气血与伤寒同。”因为脏象学说,是中医理论的核心,而营卫气血则是脏腑功能活动的物质基础。无论是仲景的六经辨证,叶天士的卫气营血辨证和后来吴鞠通的三焦辨证,都离不开这个基础,只不过“若论治法则与伤寒大异”而已。而所谓“大异”,并非一道鸿沟,而是发展和补充了许多新的治疗方法。

三、融汇伤寒温病的理、法、方、药并有所创新

如上所述,何氏一向认为伤寒、温病学说,是应该合流的。他不尚空谈,而是在实践中融汇了伤寒温病的理、法、方、药,大大提高了疗效。

1.新订柴胡饮系列方

张景岳的《新方八阵·散阵》中有正柴胡饮(柴胡、防风、白芍、甘草、陈皮、生姜)和一、二、三、四、五柴胡饮。何氏师其意而不泥其方,新订了一系列柴胡饮,治外感热性病邪在卫分者。

景岳的正柴胡饮,实从仲景桂枝汤脱胎而来,不用桂枝而用防风者,李东垣谓防风为风药中之润剂,既能解肌祛风,又不若桂枝之温燥,与柴胡为伍,则解表逐邪之力更强,去大枣之壅,加陈皮之走,兼利气透解之能。故景岳说,外感病中,凡血气和平,宜从平散者宜之,既不同于桂枝汤之温散,又非银翘散之凉散,其实与叶天士所言“在卫汗之可也”,用葱豉汤之平散法,药虽不同而理同。以此方为基础,可加减成以下一系列方:解肌柴胡饮——加桂枝、大枣,即合桂枝汤,治如桂枝汤证。临床实践证明,疗效较桂枝汤原方为优。

撤热柴胡饮——去生姜,加银花、连翘、栀子、黄芩。此辛凉解表,苦寒清里之法。吴鞠通之银翘散,为后世温病家所宗,然其解表之荆芥、豆豉、薄荷之力,不及柴胡、防风,而清热之力又嫌不足。吴氏界划三焦,每多清规戒律,他说银翘散一方是从清心凉膈散加减而成,“病初起,去入里之黄芩,勿犯中焦”,实际上黄芩亦是上焦药,能清肺热,吴氏所说之“犯”,未免固执而不合理,除非辨证谬误,方药舛错,否则黄芩从无犯中焦之弊。如所周知,一药是有多能的,吴氏所用之银花,既能清上焦风热,亦可治大肠热痢,岂非直犯下焦乎?叶天士说“温邪热变最速”,既然“最速”,则应遵《金匮》“上工治未病”之理,方中仍应用上清心凉膈散之栀子、黄芩,解表邪与清里热双管齐下。实践证明,疗效较银翘散为优。

疏风柴胡饮——外感热性病早期,常见上呼吸道症状,温病家说是“风温犯肺”,常用桑菊饮主之,方轻清而力尚薄,现将正柴胡饮去生姜之辛燥,加入桑叶、菊花、杏仁、桔梗、牛蒡子,以肺为娇脏,既不宜温燥,又不可过于寒凉也。

益气柴胡饮——即正柴胡饮合玉屏风散,初起恶寒重,无汗者,用苍术,有汗用白术。仲景治太阳病表实无汗者用麻黄汤,表虚自汗者用桂枝汤。但常有气虚之人,表虚而不能作汗者,仲景未出方治,陶节庵则立再造散一方以补仲景之缺。然总不如正柴胡饮加玉屏风散为稳当。

因其有无汗能发,有汗能止之双向作用也。

2.大青龙汤变法

《伤寒论》:“太阳中风,脉浮紧,发热恶寒,身疼痛,汗不出而烦躁者,大青龙汤主之。”此治外寒束内热之祖方,然方药甚峻,仲景告诫:“一服汗者,停后服,汗多亡阳遂虚”,“若脉微弱,汗出恶风者不可服。”1950年夏秋,南粤晴雨寒暖失调,患流感者沿门阖户,症见:凛凛恶寒,壮热无汗,头痛目疼,身痛,腰脊如折,咳嗽声重,心烦口渴,时医用温热暑湿之法治之不应,何氏谓此外寒束内热之大青龙汤证也,然脉不紧而浮数无力,不能套用原方以致汗多亡阳,考《活人书》之人参败毒散,喻嘉言盛称其功,说“暑湿热三气门中,推此方为第一”,后世温病家余师愚治暑热疫,善用寒凉,并说“先用败毒散去其爪牙”,可知此方败毒(抗菌抗病毒)之力甚强,乃用此方重加石膏以清热除烦,即仿大青龙汤之义,一两剂病即霍然。仅两月,治愈700余例,后1985年,东莞登革热流行,亦如大青龙汤证型,亦用此法治之,有立竿见影之效。

3.分消走泄与和解少阳

叶天士《温热论》:“……气分不传血分,而邪留三焦,亦如伤寒中少阳病也,彼则和解表里之半,此则分消上下之势,如温胆汤之走泄。”所谓“走”,是用半夏、橘皮之辛香流动以舒展气机;所谓“泄”,有两义,一是竹茹、枳实之微苦清泄以撤热邪,一是茯苓之淡渗,以泄湿邪。故能上下分消,邪势得松,可冀战汗而解,此是叶氏心思灵巧之处,其实是从《伤寒论》推理而得,《伤寒论》第101条指出服柴胡汤后有“蒸蒸而振,却复发热汗出而解者”,是战汗透邪之最早描述。

而第230条更阐明柴胡汤能战汗透邪之理:“上焦得通,津液得下,胃气因和,身濈然汗出而解。”故分消走泄与和解少阳,理无二致,惟叶氏畏忌柴胡不用耳。何氏常于温胆汤中,加柴胡疏透少阳,黄芩苦寒泄热,人参(太子参或西洋参)扶持正气,而去姜枣之温,治热邪留于半表半里者有良效。

4.湿温可下,下之宜早

吴鞠通倡言湿温下之则洞泄,近世之宗吴氏者皆云湿温忌下。其实,吴氏的前辈薛生白所著的《温热条辨》,用下法就有三条。王孟英也说:“湿热证原有可下之证,惟湿未化燥,腑实未结者不可下耳。……如已燥结,亟应下夺,否则垢浊熏蒸,神明蔽塞,腐肠炼液,莫可挽回。”何氏更认为,湿温早期,湿浊蕴聚化热,应从吴又可“注意逐邪,勿拘结粪”之说,若等待王孟英所说的“已经燥结”才用下法,未免太迟。蒋宝素所著之《医略十三篇》记其师王九峰用达原饮治湿温伏邪,何氏汲取其法,于达原饮加柴胡解表,大黄通腑,治疗肠伤寒(属湿温病之一),大大缩短病程,退热时间与用氯霉素相同,而用氯霉素病例有1/3复发,用中药者则无一例复发,经多年临床实践,厘定为加减达原饮一方,治肠伤寒早期有实效(槟榔、地榆、银花各20克,厚朴、草果、黄芩、白芍、柴胡、大黄各15克),二三日畅下后,大黄改用黄连。

综上所述,何氏从临床实践中,深深体会到伤寒学说从奠基时起,一直发展到温病学说的成熟,是不断地补充和完善的过程。科学永远不会停止在一个水平上的,因此寒温学说也应不断地发展和创新,“学如积薪,后来居上”,理固然也。

条目信息
1
本文摘自《名老中医经验集·博采众长治病不拘一格的临床家何炎燊》。马凤彬 整理
2
本条ID:141620
0 条回复 A文章作者 M管理员
    暂无讨论,说说你的看法吧
个人中心
购物车
优惠劵
今日签到
有新私信 私信列表
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