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医治疗学内容丰富,治法名目繁多,但归纳起来,不外大法与细法两类。大法指中医通称的“八法”,细法是八法的衍绎。如汗法有峻汗、轻汗、解肌之分,下法有峻下、轻下、润下之别,补法有养阴、壮阳、益气、补血之异,等等。有的细法是大法演绎的形象化,如益火生土实际是补法之温阳法,但温阳法不只限于益火生土。历代有关大法方面的研究颇多,而对细法的研究则较少见。俞氏注意到这一现象,所以着重于细法的应用研究。他的研究特点,是在传统理论的基础上有所发挥,并能紧密结合临床实践,切中肯綮,入木三分,这方面的内容主要有:
一、益火生土法
益火生土法古已有之,但历代医家多局限于益命门之火而生土。俞氏认为,益火生土法尚应包括益脾胃本脏腑之火。曾就这个专题撰写了《益火生土法则的认识与实践》一文(发表于《中医杂志》1964年11期)。
益火生土法临床应用范围甚广,无论何种疾病凡是因脾胃虚寒所致者均可斟酌应用。俞氏认为本法较常用于吐、泻、肿、喘四证,尤以泄泻证应用机会最多。脾胃虚寒及脾肾虚寒虽然可产生各种不同病症,但其临床表现有一定的共同性,即口淡无味,清涎自涌,甚或吐水,胃中苦冷,腹胀肠鸣,大便溏泄,面色多苍白,唇舌较淡,舌苔白滑,脉沉细缓弱。脾肾阳虚还可能增见大便溏滑甚或失禁,肢末不温,或面浮跗肿。这就给益火生土法的应用提示了一定规律。
俞氏应用益火生土法,在选方遣药方面,脾胃虚寒者常用理中汤,脾肾虚寒者加桂、附,或用理中合四神丸。肾阳虚而有阳损及阴现象者,用金匮肾气丸(改汤)。有些患者脾胃阳虚而又有阴液亏损者,常取和胃益脾之品别加炮制,意在“以火益火”,如参、术、淮、扁炒令黄或焦,使诸药存其性而变其气,既能益火,又能助阴,在临证上亦有一定意义。
二、引火归原法
引火归原法是针对肾火妄游(即“浮火”、“浮阳”)而设立的一种治法。根据俞氏体会,肾阴亏虚容易导致肾火妄浮的病理形成,是由于肾阴亏虚,阳无所附而浮越于上。它所导致的病变是多方面的,如引动肝阳,则为头晕、耳鸣、面赤;挟胃火上浮,则为口疮、齿痛、消渴;扰及心神,则为惊悸、失眠;肾气不纳,则为气喘,等等。肾火妄浮之“火”既非实火、邪火,治法就不宜苦寒直折;同时由于它既有阴虚的一面,又有阳衰的一面,不同于阴寒内盛、阴盛格阳证,也不同于阴液亏损、虚火上炎之证,宜宗前贤“……无根失守之火浮游于上,当以辛热杂于壮水药中,导之下行,所谓导龙入海、引火归原,如八味汤是也。”(《医学心悟》)俞氏临床上常用引火归原法(以金匮肾气丸为主方),治疗内伤发热、眩晕、失眠、惊悸、消渴、口疮等病症,均获比较满意的疗效。我们曾经阶段性总结了他对引火归原法则的认识与实践经验(发表于《云南中医杂志》1982年6期)。根据我们的体会,俞氏应用引火归原法的规律可归纳为三点:
①引火归原法适用于肾火妄浮的病症。肾火妄浮的主要病理机制在于肾阴不足,以致龙火上僭。其临床表现是多方面的。
②引火归原法临床应用范围颇广,举凡内伤发热、头痛、眩晕、耳鸣、鼻血、喘证、消渴、惊悸、失眠、水肿、淋证、癃闭、牙痛、咽痛、口疮等属于肾火妄浮者均可应用。这些病症的临床表现不同,但有一个共同规律,即既有肾阴亏虚的表现,又有肾火不安其位的表现。
③引火归原法是中医独特治法之一,实际上也属于“反治法”范畴(下文将详述“反治法”)。它既与苦寒泻火有异,与扶阳抑阴也有区别,与反佐法也不尽相同。临床上常用的方剂有金匮肾气丸、七味地黄丸、滋肾通关丸、景岳右归丸等,以金匮肾气丸为代表方。其中肉桂、附子辛热,能入肾命之间同气相求,引火归宅为主药。
三、既济法
既济之名始于《易·既济》,本义为水火相交,互用互济。中医临证以水火之性比拟解释人体生理病理现象,并据此原理而推出既济法。
既济法的具体应用是以辛温辛热药与苦寒或甘寒药配伍,使水火相交而达到阴阳调和的目的。其治疗作用是交通阴阳,调理气机升降,因而它是针对上下脏腑器官之间水(阴)火(阳)失济,表现上寒下热或上热下寒或寒热交错、气化失调的病证而设。根据俞氏临床经验,既济法虽非中医治疗常法,但对某些顽症,用之得当,常可收到奇效。如消渴病,有因无根浮火上越者,用玉女煎养阴清热,加肉桂一味引火下行;有因下元不足,阴津内耗,阳气又虚,津液不能升腾于上,用金匮肾气丸(改汤),助气化,升津液,使水火既济,阴阳协和。小便骤然不行,口不渴,下腹胀满,多因肾与膀胱蕴热,是无阴则阳无以化,故水不能出。用知母、黄柏苦寒养阴,稍佐肉桂辛热通阳,使阴阳相交,水火既济,气化则能出矣;若膀胱气化失调,水道不约,小便失禁,须清心滋肾,稍佐肉桂引火归原而调气化,使阴阳相交,水火既济。牙痛有因郁火而致者,用生石膏、知母、细辛、白芷、良姜五味药(自订验方),取甘寒与辛热配伍,上散火下清热,相互为用又相互制约,合既济之义,疗效颇佳。
传统的既济法是应用于心肾水火二脏不交所出现的病症。俞氏在实践中还推广用于脾肾不交,他在《谈既济法的临床应用》(载于《新加坡中医学院1989年特刊》)一文中曾阐明了这个观点。他指出,中医书中尚未列“脾肾不交”正名,但临床确见到脾肾不交之证。众所周知,脾之主运化要靠肾阳(命火)的温燠,若肾阳不足或命火浮越,不能上交于脾,则精微不运,痰湿内生;而脾虚水湿不运流注下焦,又可累及肾的气化功能。又脾居中而溉诸脏,肾之阴精有赖脾之化生转输。脾阴不足亦可导致肾阴不足;肾阴不足又使肾阳不安其位,造成火衰不能燠土,因果循环不休。可见脾肾相交是客观存在。脾肾不交,治以健脾温肾为常法。但在水湿内停,阳气不布,寒热错杂的情况下,亦可使用既济法。曾治林某,胃脘胀,漉漉有声已40余日。知饥但多食则胀甚,伴嗳气食臭,清涎自涌。小便频而量不多,下肢微肿。近3日来兼牙龈浮肿,咽痛。脉小弦,舌质红苔薄黄。此乃脾虚不能运湿,肾虚不能胜湿,气化失调,水停心下,注入下焦,阳用不布,虚火上浮。拟健脾以利水,温肾以壮阳,并反佐苦寒以成既济,庶几脾肾相交。
并春泽、肾着、交泰三方为一方:潞党参、茯苓各15克,泽泻12克,白术、猪苓各9克,干姜、黄连各6克,甘草3克,肉桂心2.4克(另冲)。服三剂,诸症解除,一个月后随访未再发。
既济法具有寒热并用内容,但不等于所有的寒热并用都属既济法。据我们体会,既济法的原义是水火相交,从狭义说,水火相交即心肾相交。但火有君火、相火、五志之火,故从广义而言,水火相交不单限于心肾相交,但也不是漫无边际。其要点在于水能上,火能下,而肾为水脏,兼司水火,所以不论是心之君火或五志之火以及浮越于上的命门之火,都要与肾水(阴)交通,离此即不属既济法。或问既济法与引火归原法有何不同?俞氏指出,既有联系又有区别。
引火归原是在肾阴虚阳无所附而浮越于上的情况下,引龙雷之火返归其位。从这一点说,引火归原与既济法同一道理。但既济法不仅限于招龙雷之火归宅这一面,还有使肾水与心、脾、肺、胃之火交通的一面。引火归原与既济法都以金匮肾气丸为主方,又有相同的一面,但一方属多法、一法有多方,是常有的现象,即以肾气丸而言,它既是既济法与引火归原法的主方,又是补法中作为补肾(阴阳两虚)的主方,有的方剂书将它列入温阳法(包括益火生土法),都是大家公认的。而既济法主方除肾气丸外,常有交泰丸和清心养阴(如玉女煎、清心莲子饮)方中配伍肉桂,以及上面所举脾肾不交所用诸方。另外,引火归原目的在于“引”,于滋阴药中必加桂附;既济法目的在于“济”,可桂附同用,亦可只加肉桂;亦可不用桂附,如上述自订牙痛验方,就是以石膏、知母甘寒养阴,清肺胃之火,细辛辛温入肾(知母也能入肾养阴),使上下相交水火既济。
不是肾火上浮,故不属引火归原法。由此说明,既济法的临床应用范围较之引火归原法尤广。
四、反治法
《素问·至真要大论》(以下简称《大论》)有“微者逆之,甚者从之”的记载。其中“甚者从之”意谓病情较复杂或病势较重者,治疗时要顺从其病气。如何顺从?《大论》指出:“从者反治”,显然,顺从就是反治。何谓反治?《大论》进一步指出:“热因寒用,寒因热用,塞因塞用,通因通用。”这就是从治法,也叫反治法。
由于疾病的发展过程常呈现一大群矛盾,往往寒热虚实错杂,此时从寒从热从虚从实,必须通过现象,找其本质。甚者,即指错综复杂的生理病理矛盾现象;从之,即去伪存真。正如《大论》中所要求的:“必伏其所主,而先其所因。”制伏病根,探求病因,正是中医辨证论治的精华所在。
俞氏曾撰写《略论‘甚者从之’》一文(《中医杂志》1979年7期),较全面地论述了反治法的涵义、内容及其具体应用。文中提出三个观点:
①“热因寒用、寒因热用”当是“热因热用、寒因寒用”之误,这是根据原书上下文意和临床实践修改的。
②“热因热用、寒因寒用、塞因塞用、通因通用”四个短句中的第一个“热”“寒”“塞”“通”是指药物的性能,后四个“热”“寒”“塞”“通”是指病的表现(恰切地说是指表面假象);因,仍也,依也,也就是随顺、依从之意。把四短句的词义弄清楚,对反治、从治的含义也就不用多解释了。
③应用反治法,必须通过现象找其本质,即在错综复杂的病理现象中,排除假象,寻求真正的病因病位病性。正如《大论》中所说的“必伏其所主,而先其所因。”这也正是中医辨证论治的基本要求。从这个意义说,反治法也是正治法,而且是更加精密的正治法。那么,前人为什么又有反治法的提出?乃因医者在纷繁错杂的疾病面前,往往被许多假象所迷惑而造成误治。它的提出,不过是教医者临证中要勤思考,善辨别,避免误诊误治而已。
临床应用反治法的机会很多。常见俞氏治疗长期发热或低热,因脾虚中气下陷,阴火内生者,用补中益气汤;气血不足者,用归脾汤;营血不足阳气外泻者用小建中汤;肾阴虚阳气外越者,用肾气丸等,都是属热因热用法。至于伤寒少阴病,阴极似阳,孤阳浮越出现的真寒假热证,应用四逆汤类方,热因热用更是屡见不鲜。有的病者,因热邪郁闭,阳气不能透达,而出现真热假寒现象,就是寒因寒用。如伤寒阳明白虎证和承气汤证,有时可能出现微恶寒或肢末厥冷等,这是临床常见的。风热外感和暑病也是如此,因热(暑)邪内郁,肌表反而有畏寒或畏风等,宜辛凉宣解。有些慢性病,如肺热阴虚,肺气失宣不主皮毛,或肝气怫郁,阳气不能外达,都可能出现畏寒怕风症状。对此,常分别用沙参麦冬汤合泻白散养阴清肺,或四逆散加丹皮、白芍、李根皮疏肝解郁,也是寒因寒用法。俞氏治痢疾,初起力戒收涩,主张导滞通腑,即使大便一日达十次以上,只要有里急后重、大便拘急不畅,都在导滞通腑方中加大黄,这是他治痢最常用的通因通用法。高热神昏、大便热结旁流者,也是采取通因通用。而对于大便秘结,特别是习惯性便秘则少用泻下药。他说长期便秘不是气虚无力,就是血虚肠燥,不能强通,只能用补(即塞因塞用)。小便不通,也要辨属虚属实,若是气虚或阴虚,用利尿法无效,往往愈利愈不利,只宜用补气升提或养阴增水,这也是塞因塞用。妇人漏下不止,屡用固摄无效者,须考虑瘀血不去则经血不止;若不腹痛、血色晦暗挟块者,多是有瘀血征象,宜活血化瘀,通因通用反能止血。闭经,有因气虚不能行血,或阴亏血少,均不宜通,只宜补,又是塞因塞用。
根据我们从师体会,反治法用之切当,常可收到出奇制胜之效;用之不当,则往往会产生不良后果,故非学验俱丰、辨证周详、心细胆大者不足为之。
五、“气反”及其治法
气反是一种病理现象,“气反者,本在此而标在彼也。”(张景岳语)俞氏早在60年代初,就曾对“气反”的涵义、病变机理及其治法作了专题探讨(《中医杂志》1972年12期)。
根据他的体会,针对“气反”这种病理现象,采取从疾病相反的部位去施治,往往能够取得较为满意的疗效。其具体措施有“病在上,取之下;病在下,取之上;病在中,旁取之”。“病在上,取之下”如头痛因胃虚肝逆,浊阴上犯者,用吴茱萸汤泄肝和胃,头痛随之消失;耳鸣因肾阴虚肝阳上亢者,用六味地黄丸(改汤)加磁石、石决明滋阴潜阳,耳鸣可得缓解;脱发用补肾益血之脱发饮(系自拟方,详见下文“经验方”部分);内火炽盛迫血上行之鼻衄,用黄土捣盐敷涌泉穴以釜底抽薪,常见奇效。“病在下,取之上”如气虚下陷之癃闭、脱肛、子宫脱垂,用补中益气法以升提中气;大便秘结,用上焦宣痹汤开其上焦,使上焦畅通,津液得下,气化通调,不用下药而大便自行。“病在中,旁取之”多应用于针灸方面。例如,心胸痛针内关、大陵,胃肠病针足三里,这是因经脉贯五脏而络六腑,行于上下左右,故病在中,亦可从四旁取之。
他强调指出,上述治法是在整体观念的统一指导下,根据脏腑经络相互联系以及全身气化、血行相互沟通的原理,而采取的一种异乎寻常的治法,其关键在于寻找病变的实质部位而进行治疗。
除上述益火生土法、引火归原法、既济法、反治法、气反治法之外,俞氏对解表法、养阴法、温阳法等也有独到的见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