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医结合应当与联合、配合有所区别。两种不同性质的事物在一起共同发挥作用,各自保持各自特性,如维生素A与维生素C共同服用,各自发挥自己的作用,这是联合或配合。至于结合,是否与化合有相近之处?如碳与氢结合,形成甲烷等化合物。新化合物与原来的碳或氢的性质有很大的不同。不同学科的结合应当有新生长点,即形成与原学科有所区别的学科。
如果没有出现具有独特完整系统的与原有学科不同的理论体系,就意味着没有出现新学科。
以中西医结合的临床为例,两者之间是配合或联合的关系,各自发挥自己的治疗效果,有时甚至起到1+1大于2的作用,但没有出现不同于中医学或西医学的新理论。所以,如果说中西医结合就是配合,一些学者不会提出异议。但是,出现中西医结合这门学科又作如何解释?若认为中西医结合属于出现新生长点的化合范畴,就是出现新的学科,显然与事实相悖,因为没有出现新理论,事实上不存在新学科。若干学者对中西医结合持有异议,不是反对两者的联合、配合,而是认为不存在类似化合的那种结合。根据当前实际情况,中西医结合应当正名为中西医联合或配合为妥。
长期以来,人们注意到西方科学界和一些西医对中医采取一定的排斥态度。这种排斥包括偏见,也包括现代科学(西医学)的科学规范对中医学的排斥。这种以原子一元论的理论概念、还原论的科学方法、机械论的科学对象来构成的科学规范与中医学有着较大的差异。
西医学是以产业革命之后的西方文化为基础,汲取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学等学科的知识技术,重视对局部的分析,以通过实验研究证实的理论为指导,将医生检查与实验指标相结合。
在诊疗疾病时以疾病即病源因子和病理变化为主要目标。目前,西医从还原、分析局部(组织、器官、细胞、分子、基因)的结构功能发展到综合成整体的网络研究,包括系统论、控制论、医学模式、心身医学等。这种整体观念是在高度分析基础上的科学整合,目的在于解释生理、病理改变的规律和生命现象。然而难度极大,因而至今尚未阐明,如心理与基因有哪些联系等。由此可见,西医的整体论与中医的还原论在保持各自原来面貌的基础上进行整合将会更加困难。
中医学对人体生命活动及病理变化的认识,主要在于整体条件下的机体反应状态,通过调整机体的整体生理机能来治疗疾病。这种认识主张宏观全面调控,着眼于整体而非局部。中医的整体论不认为把握整体之前必须认识局部,这与西医的元素论不同。西医对于生命活动与病理变化的认识,不仅着眼于整体,而是更加重视整体以下的器官、组织、细胞以至亚细胞、分子结构。因此,与中医学相比较,他们的着眼点是局部,近年更重视的是细胞内外的微观调控。中、西医在认识论上的差距看来是难以相容的。
从方法论的角度来看,科学研究方法大致分为两大体系。一个是古代(我国古代和西方的古希腊、罗马)的以当时的自然哲学为基础的整体(综合)研究方法。第二个体系是在中世纪欧洲文艺复兴时期于西方产生的以数理化为基础的局部(分析)研究方法。它是现代各门自然科学,包括西医学产生与发展的基础。前者着重于推理,如中医的方法论是从阴阳、五行学说的系统、整体层次采用根据表象进行推理的模糊方法研究机体反应的变化,反对实验研究,最后导致一切理论来自推理而非实验。后者重视实验,它的理论产生于实践。自中世纪以来,中医理论由于推理而少有变化,处于相对静止状态。西医理论由于实验而不断更新,使科学处于不断发展变化状态。中、西医在方法论上存在着这样的差距,也是难以相容的。
鉴于中、西医学在认识论、方法论上的差异,目前是难以结合的,或者说是结而未合。除非两者在认识论、方法论方面作出相应重大调整,才有结合的可能性。事实上,西医学在认识论方面,已向整体观念靠拢。至于中医学,人们对实验研究也已给予重视。应当指出,中、西医学之间的差异导致治疗对象和治疗优势上的差异。西医的治疗对象是病源因子与病理变化,优势在于群体。中医的治疗对象是症状。由于症状是个体的表现,故辨证论治的优势是个体而非群体。症状分特异和非特异两种,辨证论治的优势是非特异症状。
中医与西医在前阶段的结合是技术结合而非科学结合。在临床而非基础,在技术而非理论。至于临床,重点不在诊断,而是配合治疗。目标在于证明中医科学。这种证明为不精确的模糊证明,缺陷在于未能将正确与错误加以区分,以偏代全地全面肯定。如果说过去数十年的实验研究结果证明中医科学,起到推动中医发展的动力作用;今后如果仍然以这种研究方法奉为金科玉律,就有可能成为阻力。
目前风行的以西证中,实质上是以西代中。数十年的中医研究是中医向西医靠拢,不涉及西医向中医靠拢的问题。原来主要是向西医靠拢,现在更是进一步向西药靠拢,以药代医。最后结果对中医药学来说恐怕不容乐观。
如果中医概念被现代科学置换,中医的立足就要依靠西医的实验指标来证明;现代科学现在未能证明的问题,随着科学的发展也能逐渐证明。长此以往,不可避免地会出现以现代医学的方式来作为中医的样板来融合中医,中医学将会消失,失去存在的必要性。
有人提出,如果我们不以西医作为样板,将会得不到西医的承认。但是,如果我们坚持以西医为样板,最终的结果不但是西医不承认,而且我们将不承认自己。
人们渴望中药能够早日走向世界,这种愿望是可以理解的,而且确有不少中药已经走向世界。但是应当指出,中药能否真正走向世界,关键在于中医能否走向世界。如所周知,中药是在中医理论指导下产生和使用的。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中医理论如果不被世界接受,真正的中药走向世界是不可能的。这里的问题是现在的中医理论能否走向世界?笔者曾经撰文指出如不对现有理论加以系统完整,谈不上走向世界的问题。调整理论谈何容易。但是,鉴于世界对中医药的需求,中医药走向世界只是时间迟早的问题,因此此项工作必须进行。
中西医共存的条件在于互补。只有在缺了谁都不行的情况下,两者才有各自独立存在的价值。中医学不应当满足于补充医学或替代医学,更不局限于传统医学。以上三种医学的提法实际上是有也行、缺也行的陪衬医学的代名词。这涉及到正确对待中、西医学的问题。从西医学的发展历史来看,医学理论是在否定—肯定—再否定—再肯定的过程中发展,西医学中没有永恒的真理。从WHO对健康的定义涉及心理和社会来看,单纯从系统、器官的还原论角度难以说明人的健康或疾病。新的疾病如心身疾病、疲劳综合征、过劳症等不断出现与缺乏有效治疗手段表明西医面临着难题,包括理论不能满足实际需要。以药物依赖为例,成瘾机理在于机体内有内源性阿片样多肽(EOP)作用于阿片受体,通过受体后多种信号传导系统调节体内如去甲肾上腺素系统、DA系统、5HT系统、胆碱能系统、组织胺系统、垂体—性腺系统、甲状腺系统、AC—c AMP系统、钙离子等离子通道系统、G蛋白家族系统等的正常功能,以保持内环境稳定。吸毒者吸毒后,反馈抑制EOP的形成与释放。由于阿片受体对毒品有耐受性,故需不断增加毒品用量。一旦中断,上述系统的功能产生紊乱,出现戒断综合征。国际通用的以美沙酮戒毒,就是根据受体理论,但此理论不能解释用非麻醉药也能戒毒的机理。近年,若干慢性疲劳综合征病人,实验室检查全部正常,但病人却丧失了劳动能力,现有的西医理论也难以进行较圆满的解释。这些情况似乎说明人体内部存在着一个人们尚未认识,不能用神经—内分泌—免疫系统解释的生理调节系统。至于中医学,通过中医理论进行辨证论治之后,可能对这个未知的生理调节系统发挥调节作用。例如,中药存在双向调节作用,如黄芪可升降血压、人参能升降血糖等。现在人们发现中药方剂还有双重调节作用,即在治疗同一病人时可以采取寒热并用,补泻兼施的方法,说明中药有良好的调节生理功能的作用。另外,中药有千种以上,但临床最常用的不过数十种。它们在治疗各种疾病的不同阶段均有一些效果。精神因素虽然可能是有效的原因之一,更有可能的是这几十种中药在调节具有非特异性功能的未知生理调节系统改变方面有作用。为此,笔者提出一个双锁(Double-lock)假说:人体可能存在着调节非特异性功能和特异性功能两大系统,即以整体为主和以局部为主的系统。西医主要针对局部,中医主要治疗整体,一把钥匙开一把锁,两者可以互补,难以取代。将来,人们可能发现体内存在一个比神经—内分泌—免疫网络更确切的调节系统,中药正是通过调节这个系统在发挥作用。这需要中医和西医从各自的角度进行独立研究。在中医确定中药能够调节哪些非特异性生理功能的同时,西医致力于寻找未知的生理调节系统。中医学者与西医学者在研究中处于同等重要的地位,两者共同努力的结果可能会出现新理论、新医学,这也许是中西医结合的途径之一。通过发挥中、西医各自的优势,分头研究来达到发展医学科学的目标。中、西医从技术上的联合开始,最终必须走向学术上的结合。笔者的假说可能属于子虚,班门弄斧之目的在于抛砖引玉,热切希望海内外的学者能够提出更好的中西医结合的途径及方法,来改变目前学术停滞的局面。可以预言,如果一定要以西医作为规范来证实或确定中医学称为中西医结合,并将此作为中西医结合的基本内容,中医学术上的停滞、萎缩还将继续下去。人们很快就会面临极不愿意看到但又必然看到的现实,那就是日本汉医在明治维新遇到的那幕悲剧的重演。
(龙瑞敏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