肾炎每需从肺治,疏导清养细磋商

名医简介

周仲瑛(1928〜),南京中医药大学教授,著名临床家。

一般说来,急性肾炎水肿表现为“风水”证,或有上呼吸道感染者,与肺的关系最为密切。但某些慢性肾炎“阴水”证的急性发作期,及水肿不著或水肿消退后,有时也可表现为肺经证候。实践证明,急、慢性肾炎,不论有无水肿,凡临床症状涉及到肺的,俱可采取治肺的方法。

治疗大法方面,在肾炎从肺施治这一整体观念的指导下,临证时还当按照辨证结合辨病的要求,根据不同的证候表现,分别采取各种具体治法。一般常用的有疏风宣肺、顺气导水、清肺解毒、养阴补肺等法。概言之,疏风宣肺和顺气导水法适用于急性肾炎以水肿为主症的类型,清肺解毒法适用于急性肾炎有明显的“上感”证候群,或存在慢性感染病灶者。但这几种治法也可应用于慢性肾炎急性发作期,养阴补肺法则用于急性肾炎病程较长,或慢性肾炎常因“上感”反复发作,体虚抗病能力低下者。归纳以上各个治法的应用指征,可知治肺主要是针对急性肾炎及慢性肾炎急性发作者,基本符合“其标在肺”的论点,兹分别列述如下。

疏风宣肺法

疏风宣肺法的主要目的在于发汗,疏风重在解表发汗,但宣肺还可通阳利水。这一疗法是治疗急性肾炎(及慢性肾炎水肿急性急作)的主法,笔者曾统计21例阳水患者的治疗,用疏风发汗、宣肺行水法为主的,占83.3%。

疏风宣肺药的用量,应比治疗一般外感表证的剂量为大,因肾炎“风水”证,风遏水阻,腠理闭塞,肺气不宣,水邪不易从皮毛外达,故必须加强疏风宣肺药的用量,才能使潴留于体内的水分,从汗、尿排出。如常用的主药麻黄,可用4.5g〜9g,甚至重用到15g左右,浮萍可用9〜15g,甚至重用到30g左右。

本法每多与渗湿利尿法合用,配伍茯苓、猪苓、泽泻、生薏米、冬瓜皮、车前子之类。通过汗、利并施,表里分消,可以使水肿消退更快。但在两法合用时要有主次,如属“风水”证,应以疏风宣肺为主,如属“皮水”水湿浸渍证,则又当以渗湿利水为主。

1.适用范围:急性肾炎“风水相搏”证,病因风邪袭表,皮毛闭塞,郁遏卫阳,皮毛为肺之合,故肺气失于通调,风遏水阻于肌肤之间,发为水肿。

慢性肾炎急性发作,“阴水挟表”证。水肿病脾肾阳虚,复感外邪,肺气郁闭,导致急性发作或加重,兼见标实表证者。

2.症状特点:“阳水”初起,发病急,病程短,头面身半以上肿甚,目胞浮,皮肤鲜泽光亮而薄,手按肿处凹陷较易恢复,小便短少。伴有肺卫表症,如寒热、汗少,肢体酸痛、咳嗽、气急等;或“阴水”因复感外邪引起急性发作,肿热加剧,兼见上述表证者。

3.常用主药:麻黄、浮萍、防风、苏叶、生姜衣、光杏仁等。风寒偏重,恶寒较甚,无汗,骨节疼痛,舌苔白滑,脉浮紧,加桂枝配麻黄,以增强宣通肺阳,发汗解表的作用;风热偏重,身热较显、烦渴、气粗,舌苔黄,脉浮数,加生石膏、桑白皮、芦根,石膏配麻黄一清一宣,适用于肺热内郁,表寒外束之证(如热毒症状突出的,当另用清肺解毒法);风邪挟湿,肢体酸重,舌苔腻,脉浮濡,酌加羌活、秦艽、防己、茅术,以宣表祛湿。

如卫表气虚,汗出恶风,肿热消退不快,脉濡者,则不用或慎用麻黄、浮萍,加生黄芪、白术、防己以益气行水,但表不虚者黄芪忌早用,以免骤然留邪。《冷庐医话》认为:“黄芪实表,表虚则水聚皮里膜外而成肿胀,得黄芪以开通隧道,水邪祛逐,胀自消矣”。现代药理研究,黄芪有扩张心、肾血管,旺盛体表血液循环,改善肾功能,利小便,治疗蛋白尿的作用。说明用黄芪治疗肾炎水肿,应当具有虚象。

顺气导水法

顺气导水法,主要是通过宣降肺气,达到行水利尿的目的。但另一方面,导水还寓有泻肺逐水的含义。如水邪迫肺,邪实热急,又当同时泻逐,导水下行。喻昌说:“凡治水肿喘促,以顺肺为主,肺气顺则膀胱之气化而水自行”。《潜斋医学丛书》记载:“黄履素见一味莱菔子通小便,诧以为奇,盖不知莱菔子亦下气最速之物。服之即通者,病由气闭也”。说明顺肺气可以起到利小便的作用。

因本法主要是应用于“风水”水气犯肺,肺气壅塞的实证,故多与疏风宣肺药配伍合用;但“阴水”水泛而上迫肺气者,又当在温肾助阳、健脾化湿的基础上,参以顺气导水之意最为适宜。

阴水挟表证,头面身半以上肿势加剧者,加制附子、细辛。此时用疏风发表药,能够起到因热利导的作用;配细辛可以温少阴、开太阳,合附子更能温肾助阳。现代药理研究,附子能扩张肾血管,使肾血流量及肾小球的滤过率增加,产生利尿作用。因此说明,温经与发表并施,是标本同治之意。

1.适应范围:肾炎水肿,阳水初起,或阴水急性发作,表现水气上逆犯肺者。

2.症状特点:水肿上半身为甚,颈脖粗胀,皮下组织有水液壅滞,咽喉阻塞不利,咳喘气息,胸胁满闷,气憋,难以平卧,尿少不利,舌苔白,脉弦有力,检查有胸腔积液。

3.常用主药:苏子、白芥子、莱菔子、厚朴、陈皮、沉香等。

用本法时一般均应配合开肺药,以调整肺气的肃降,参入麻黄、杏仁之类。如《诸证提纲》认为:“盖杏仁能解肺郁,故肺气降而小便行也”。

水气壅塞,颈部肿胀,水在皮下组织疏松部位,咽阻气窒者,加海藻、昆布,利小便、消水肿,历代本草多说这两味药能“主十二种水肿”,“散结气”。

水邪迫肺,喘不能卧,当配合泻肺药,加葶苈子、桑白皮,势急者必须顺气与泻逐并施,取效方捷,可佐人甘遂、大戟,适当攻逐,以缓解其急。甘遂、大戟本为逐水峻剂,但用量在3〜4.5g、之间,入煎剂中,与利尿药配合应用,有时可见尿量增多,而大便剧泻现象,《别录》记载大戟能“利大小便”,说明遂、戟除泻下逐水外,似亦有利尿作用。

清肺解毒法

清肺解毒法,主要是清解上焦肺经热毒,但同时也有利尿作用,如《潜斋医学从书》即曾指出:“肺主一身之气,肺气清则治节有权……肺气肃则下行自顺,气化咸藉以承宣,故清肺药皆利小水。”本法与“风水”风热偏重证用疏风清热宣肺法的主要不同点,在于热毒偏盛,而浮肿一般不剧(若浮肿严重而热毒又盛,亦可两法参合用之)。

据临床观察,清肺解毒药的用量,比常规量加大2〜3倍时疗效较好。

近十年来用清肺解毒法治疗肾炎有了较大的进展,药物品种得到不断发掘充实,治疗领域也有所扩大,除用于急性肾炎外,对某些慢性肾炎亦取得较好的效果。临床上如遇有肺经热毒症状之线索可寻者,配合或转以本法为主,亦可提高其疗效,弥补了慢性肾炎传统治法——温补脾肾的不足,提供了一条新的治疗途径。

1.适用范围:急性肾炎初起,表现热毒偏盛者。病因风热毒邪从口鼻而受,壅结咽喉,入侵于肺,或肌肤患有湿疮,风毒从体表、皮毛内归于肺,以致肺热气壅,肃降无权,治节失职,甚则水液停滞成肿。

慢性肾炎常因上感引发或加重者,病因肺有蕴热,皮毛易开,风邪乘袭,以致肺热气滞,肃降无权。

2.症状特点:水肿以头面部较为明显,或身半以上亦肿,或仅颜面、目胞微有浮态,身热,咽喉红肿疼痛,扁桃体肿大,或肌肤患有湿疮,溃破痛痒(亦有湿疮甫愈,但仍留有痕迹者),小便赤涩短少,或见血尿,口干苦,舌苔黄、质红,脉浮数或濡数;或病情迁延反复不愈,趋向慢性,经常因感邪引起咽痛,扁桃体肿大,面目浮肿,尿色深黄。尿检有明显变化者。

3.常用主药:银花、连翘、紫花地丁、蒲公英、荔枝草、野菊花、一枝黄花、石韦、鹿衔草、土茯苓、鸭跖草、白茅根等。

风毒上受,上感症状明显,咽喉乳蛾肿痛,酌配土牛膝、虎杖、蝉衣、桔梗、射干、牛蒡子、元参等清上焦,利咽喉。

疮毒内归,皮肤感染,肌肤湿疮溃疡,酌配河白草、地肤子、苦参、六月雪、黄柏、赤小豆等以清泄湿毒。

头面部肿势较重者,应与疏风宣肺药合用,伍以麻黄、浮萍之类。

养阴补肺法

养阴补肺法,主要在于保肺固卫,若阴虚而伴有轻度浮肿时,用养肺阴药,滋其化源,也可起到利尿的作用。如《证治汇补》说:“水肿有属阴虚者,肺金不降而浮肿,……宜滋阴补肾,兼以保肺化气”。《潜斋医学丛书》记载:“昔人治肺气不化,膀胱为热邪所滞,而小溲不通,……一味沙参大剂煎服,覆杯而愈,是肺气化而小溲通也。”由于肺虚容易反复感受外邪,尤其在迁延进入慢性期,阴虚与肺热两者常互为影响,标本虚实错见,因此,养阴补肺与清肺解毒往往需要结合使用,根据虚实的主次适当配伍。

本法主要是针对肺的阴虚内热证,及气阴两虚的情况。至于临床上常用以治疗慢性肾炎的党参、黄芪、白术等补气药,重点在于补益脾气,不能认为以补益肺气为主,两者主治目的不同,应予区别理解。

1.适应范围:急性肾炎水肿消退后,或水肿不著,但病程迁延较久,慢性肾炎反复发作。两者都具有肺虚阴伤病理表现。

2.症状特点:低热,干咳,口干,舌质红,脉细数,咽喉干痛,甚则经常红肿,扁桃体呈慢性肿大,或易汗,怕风,常因感冒诱致病情加重。尿黄、有泡沫,尿常规不易转阴者。

3.常用主药:沙参、麦冬、百合、玉竹、生地、山药、白茅根等。

气阴两虚,易汗,怕风,常易感冒,配黄芪、太子参、五味子、红枣,以补气固卫。如投黄芪而又觉内热、口咽发干者,可与知母合用。

阴虚血热,小便尿血,或镜检红细胞量多者,配丹皮、赤芍、小蓟,凉血止血。

常挟外感症状,迁延难解者,酌加桑叶、菊花、连翘、银花、蝉衣等,以轻清宣透。

咽喉肿痛,干燥,呛咳,酌加元参、牛蒡子、桔梗、甘草,以清利咽喉。

上列治肺四法,在临床具体运用时,既有各自的指征和范围,但又互为联系,有时还需结合使用。

从上述可见肾炎从肺施治的意义是多方面的,结合临证初步体会,似有调节体液代谢,抗变态反应,预防和控制感染,增强机体抗病能力,促使病变脏器恢复等多种作用。

1.调节体液代谢,消退水肿:因肺气失于宣布,不能通调水道,下输肾和膀胱所致者,则当采取疏风宣肺和顺降肺气等方法以行水。

临床每见急性肾炎“风水相搏”证,在用疏风宣肺法时,多数患者服药后并不一定得汗,经常可见尿量增多,说明运用这一治法宣通肺阳,使肺气宣降,不仅能够发汗,使水气从表发越而出,同时也可利尿,使水液下输膀胱而外出。若与渗湿利水法合用,则利尿的作用尤为明显。从现代药理知识和临床来看,某些疏风宣肺药,如麻黄、浮萍、苏叶、桂枝等,均有一定的利尿作用。

若水肿证见水气上逆射肺的,又当顺降肺气,以导水下行。因肺主一身之气,为水之上源,水化于气,气行则水行,气滞则水停;肾为水之下源,赖肺气以下降,调通水道,归于膀胱,“肺气顺则膀胱之气化而水自行”。

他如养阴与清肺法,通过滋养化源,肃降肺气,也可起到行水利尿的作用。

实践证明,凡肾炎水肿临床表现涉及到肺的,根据“上病上取”的理论,采取宣肺及顺气等治法,能使潴留的水液从汗、尿排出体外。由此可知,肺与肾对体液的运行确有相互关系,治肺可以调节体液代谢,达到消退水肿的目的。

2.抗变态反应:从中医学理论来看,急性肾炎水肿的病因,多为风邪外受,入侵于肺,肺气不能通调水道,下输肾和膀胱,以致风水相搏而为病。这种论点与现代医学所说上呼吸道或皮肤感染后,因变态反应引起的肾炎,颇为类似。

根据临床观察,中医所说“风邪”,包括人体对某些过敏因素所引起的变态反应性疾病及其症状表现,某些疏风药即具有抗过敏作用,能够抗变态反应。据药理研究,麻黄能抗过敏,对因气候寒温失调,或食入鱼虾等物引起的变态反应性疾病如哮喘、荨麻疹,亦均为临床所习用的有效药物。从药测证,似可说明,运用疏风宣肺药治疗肾炎,实际寓有抗变态反应的意义。

至于治疗“风毒”证的清肺解毒类药,不仅能够直接抗菌,对细菌感染性炎症有效,同时也具有抗变态反应性炎症的作用。如野菊花、连翘、地肤子、牛蒡子、山苦参等,都是临床习用于过敏性炎症的一些有效药物;药理研究证明:石韦能抗组织胺过敏,蝉衣具有抗组织胺、神经节阻断作用,可以消除或减弱感染后的变态反应。他如养阴补肺法中的生地,据报道,也有提高肾上腺皮质功能,抗变态反应作用。可见肾炎治肺,对减弱或抑制感染后的机体变态反应,具有一定作用。

3.预防和控制感染:通过临证观察,上呼吸道和皮肤感染,与肾炎的发生、反复、迁延不愈有重要关系,这与中医学肺开窍于鼻,喉为其系,外合皮毛,肺肾相生的理论颇相呼应。为此,防止急性肾炎迁延趋向慢性,慢性肾炎复发与恶化,预防感染及控制慢性感染病灶,考虑从肺施治,采用清肺解毒法,是极为重要的一项措施。

清肺解毒法属于清热解毒的范围,但它明确指出,治疗重点以肺为主,为制方选药提出指导依据,以示与湿热在脾、在肾的用药有所不同,加强了用药的针对性。

从清肺解毒类药物的临床实践和实验研究来看,多具有抗感染作用,能控制细菌性炎症,从而防止因反复感染对肾脏所造成的变态反应性炎症,减轻肾脏病理性损伤。

4.增强抗病能力,促使病变脏器恢复:由于肾炎病程多长,往往迁延、反复,甚至趋向慢性,而致脏腑损伤,正气虚耗,因此,在治疗时应辨其肺、脾、肾的不足,采取相应的扶正固本法。

如因肺虚抵抗力低下,卫外功能减弱,易受外邪侵袭,每因反复感冒诱致病情发作或加重,或经常伴有上感症状者,不仅要清肺解毒,预防和控制感染,同时更应采取补肺的措施,加强肺的卫外功能,改变患者的变态反应素质,才能避免感邪诱发。由于这类病例多见肺阴不足,内有虚热的表现,或兼挟外邪,经常迁延难解,因此,多以养阴清肺法为主。

古人认为肺对肾有资生关系,通过补肺可以达到益肾的目的,有利于肾脏的病理性损害获得恢复。为此,在一定条件下,又似可把补肺作为治本的措施之一。必要时还可肺肾同治。

当前按照辨证结合辨病的要求,通过实践观察,初步看来,消除尿蛋白、恢复肾功能的治法和途径是多方面的,脏腑虚实有别,补泻各异,实难执一而论。至于从治肺来说,根据以上所述,似可能从各个不同方面,或在某一环节上,促使肾脏实质性的病理损害得到修复。如从临床所得印象来看,往往是在全身症状得到改善的基础上,使尿蛋白和肾功能获得相应的好转,说明增强全身抗病能力与恢复肾脏功能,具有局部与整体的密切关系,而治肺是其中的一个重要环节。

通过以上讨论,可知肾炎从肺施治,充分体现了中医学的整体观念,脏腑之间在生理和病理上的密切关系,不但是源于实践的理论,同时还有它的病理生理基础。且肾炎治肺仅是多种治疗法则的一个方面,临证还当根据病情,与治脾、治肾等法结合运用。

按照辨证结合辨病的要求,肾炎治肺的具体措施,有宣(开)肺、清肺、降肺气及泻肺、补肺等不同方法,必要时还需配伍合用。

根据中医学理论,肾炎治肺主要是针对水肿而言,实践证明,这不仅是调节体液代谢,消退水肿问题,对控制感染,抗变态反应,增强抗病能力,恢复肾功能,都有一定的疗效和独特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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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古今名医临证金鉴·水肿关格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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