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用辛凉或用升阳,镇肝熄风需酌四降

名医简介

王士福(1920〜),天津中医学院教授。

高血压是指体循环动脉血压高于正常,它是个常见的临床症候群。据数十年临床体会、观察,多数高血压患者经用西药久服不效,方寻求中药治疗。若只从降压效果看,中药不及西药降压之效速、简便、价廉,但久服西药不效者,中药对此却有显效。而其中之妙在于辨证精确,针对性强,治法不一,而不在于堆砌具有降压药理之中草药成方。临床所见患者所服之方中,多属滋阴、潜降、镇肝、熄风之类,其中合于中医传统辨证者则效,若悖者则不效,有的反见血压上升。爰举数案,以陈管见。

风邪干清治以辛凉非轻不效

某女,26岁,怀孕25周,因患高血压,住院于某妇产科医院。血压诊时为22.7/13.3kPa,下肢微肿,尿蛋白(+)。西医诊断:妊娠高血压综合征。诊见头胀微痛,微咳,微渴,身重乏力,四肢酸楚,纳呆,下肢微肿,面现燥色,大便正常,小便涩少,舌苔薄白,脉右浮而微数,左脉微现滑象。

在此之前,院方已请两位老中医诊治,服中药十数剂不效。观前方均以高血压论治,不外“羚羊钩藤汤”、“镇肝熄风汤”加渗利之品加减变化。据患者云:“服药后更觉周身酸懒无力,头目不清发胀,也吃不下饭,血压也不降。”再观前医所书病例,其脉诊为“弦而微数”抑或因其高血压以脉符证,故以“浮”为“弦”,“头胀微痛”诊为肝阳上亢,故以高血压论治,而忽略中医辨证法度。

按此之“头胀微痛”即叶天士《温热论》所谓之“风邪干清”也;“微咳”、“微渴”二证,即吴鞠通《温病条辨》中所谓之“咳,热伤肺络也;渴,微热不甚也。”;“头胀微痛,身重乏力”者,即薛生白《湿热论》中所谓“身重头痛湿在表分”也。

脉证合参,此属风热挟湿之邪伤及上焦肺卫,法以辛凉略加甘淡渗利,并宗吴氏“上焦如羽,非轻不举”大法,切忌重镇。药用:

桑叶60g、菊花30g、金银花60g、连翘30g、杏仁20g、苦桔梗20g、荆芥穗15g、马兜铃30g、藿香15g、薏米20g、通草10g。

上药初煎取800ml,二煎取400ml,合为1200ml,1日分4次服,3小时服1次,每次服300ml。

服3剂后再诊,诸症悉愈,血压降至正常17.3/9.3kPa,尿检亦正常。又以上方小其剂之半,去藿香、薏米、通草之芳香甘淡,清余邪以收功。后闻患者足月产一男婴而无恙。

吴氏“银翘散”银花用量为1两,“桑菊饮”桑叶用量亦1两,合今之30g,今何故倍量用之?

吴氏之时,入口少,药物产量亦低,采药必以其地,必按其时,要求“地道药材”,银花必待含苞待放之时采之,桑叶必经霜之后采之,方有药效,今日不全可为也,故以倍之量,以补效之不足,岂能泥于吴、叶书中之量!余向以量大常为他人所讽,惜讽者未虑及此。

吴氏“银翘散”分服法甚是合理,今人多忽略,治外感温热病,亦即感染性疾病,余体验,需大剂量分服法,其效倍之,否则量微未达有效量,不能控制感染热势之发展,每日24小时只服1〜2次,又未能维持1日有效浓度,其方再好、再精,亦难取得理想之效。

浊阴不降治以辛温力升清阳

1985年,应诊于天津中医学院第二附属医院,该院同仁介绍一高血压久治不效患者,女性,53岁,患高血压已7年,经中药治疗月余,血压波动,初为24/14.7kPa,近期已达29.3/16kPa。西医诊断:Ⅰ级动脉硬化。观前方多为滋阴、潜降、熄风之剂。

现诊:头目眩晕,时而心悸多汗,周身乏力,下肢微肿,面色晦暗失华,舌质淡嫩有齿痕少苔。其脉,浮取沉而细;沉取脉来有鼓指而疾之势,其去势则缓。余云:“此患者当舒张压过高”,结果24/17.3kPa,众惊问何以诊得。曰:古时并无血压计,更无收缩压、舒张压,或高压、低压之称,但早在《黄帝内经》时已掌握脉有“来”“去”之别,所谓来者,收缩也;去者,舒张也。此患者之脉,在《素问·脉要精微论》中记载颇详:“来疾去徐上实下虚为厥巅疾”。

据多年临床体会,高血压患者脉见来疾去缓者多见舒张压高,若脉见弦劲鼓指者为常脉,若现沉、涩而沉取鼓指者,多为Ⅰ级以上动脉硬化症,预后不良,古人谓之“脉症不符”,称之为“逆”。

《素问·脉要精微论》所云:“上实下虚为厥巅疾”者。

此言之“厥”即《素问·生气通天论》中“煎厥”、“薄厥”是也。又如《素问·阴阳应象大论》云“厥气上行,脉满去形”,据王冰注解释“厥气逆也,逆气上行,满于经络则神气浮去,离形骸矣”。

又《素问·脉要精微论》云:“厥成为巅疾。”王注解释:“厥为气逆也,气逆上而不已则变为上巅之疾也。”《黄帝内经》时代我们中华民族祖先早已认识此类疾患在“上巅”,即今之脑血管疾患也。“脉满”即今之高血压疾患。

以上所云之“煎厥”,“薄厥”,其病机属阴虚阳亢为患。

该患者之病机由于心阳不宣,过服滋阴潜降剂,又伤阳气,致使清阳之气被抑不升,故症现心悸多汗,周身乏力,脉现沉细,舌淡少苔,一派阴翳之象。清阳不升则浊阴不降,故症现头目昏眩,面色晦暗而失华。

皆知肾阴不足,肝阳上亢可导致高血压眩晕之症。岂不知阳气被抑而不升,浊阴不降,亦可导致高血压眩晕之候,若以血压计为依据是同为高血压症,若按中医传统辨证,二症异同水火。此病机在《素问·四气调神大论》有论述“天明则日月不明,邪害空窍,阳气者闭塞,地气者(阴气)冒明”,此即喻该症阳气闭塞而不升,阴气冒明而不降之病机。方用:

熟附子3g、桂枝尖10g、生黄芪60g、淡干姜6g、云茯苓20g、茅苍术30g、炙甘草10g。

此方以苓桂术甘宣心阳。据临床者多年体会,用苍术较白术效佳,尤对心悸,脉结代或参伍不调,若配之得当,确有良效。其调整心律之有效量为30g,临床多年使用从未发现古人所谓“燥”象及其他副作用。

复以四逆汤助阳以消阴翳,方中附子为君,据《本经疏证》云:“附子能益火之源以消阴翳,夫阴翳者阳不足,阴不能运化也。……阳虚阴壅非异故,均可用附子助阳以逐阴,是即所谓消阴翳。”又柯琴谓:“附子非干姜则不热。”故四逆乃助阳气消阴翳之祖方。据临床体验,若治寒痹消四末之寒邪,需用附子10g以上方可见效,若治阳气被抑而不升,浊阴上壅而不降之心悸眩晕,或以真武汤从阴引阳以治水者,用量当为3g,多者不超过6g,则效显而无副作用。

重用黄芪者,配四逆升清阳以降浊阴。余体会,黄芪具有益气和升阳作用,益气之效在30g,升阳之效须倍之宜60g,若用20〜30g、则反起升压作用。

所谓清阳不升所致之高血压,其症重点掌握乏力、舌淡少苔、脉沉或虚大三点脉症及舌诊,重加黄芪每取捷效。

该方服4剂后再诊,血压降至21.3/13.3kPa,多汗已愈,头目眩晕减轻,周身乏力见效,唯时而心悸、微肿。

二诊:于前方去干姜加白芍20g,生姜3片,大枣8枚,合前方桂、草共成桂枝汤以调其营卫。此遵《难经·十四难》经旨:“治损之法奈何?然,损其肺者益其气;损其心者调其营卫”。临证常以调营卫法加减治疗冠心病之心悸、胸闷、短气,较之当前活血化瘀套法平稳而有效。

其微肿者,因肾阳不足,不能化气,气不化水而肿,故于方中加芍药、生姜,合前方附子、苍术、云苓又成真武汤。真武乃消阴翳化水源仲景名方,如《名医方论》赵羽皇云:“盖五苓散行有余之水,真武行不足之水,两者天渊。总之,脾肾双虚,阴水无制而泛溢妄行者,非大补坎中之阳,大健中宫之气,即用车前、木通以利之,岂能效也。”故该患者阴壅阳不足之微肿,非诸利水药能效,观前医之方多用车前、木通、泽泻肿不消者,乃对症用药之弊。

此方继服7剂再诊,血压已降至21.3/12_OkPa,诸症悉减,后用苓桂术甘、黄芪建中、肾气丸诸方随症加减以收功。

阴虚阳亢镇肝熄风需酌四降

曾治一高血压患者,男性,58岁。症现眩晕目瞀,时而头项作痛,耳鸣,心中烦热,口渴,多梦易惊,便燥溲黄,面似酒醉,唇绛舌尖,苔黄厚,其脉两部均弦劲而大,其热上人鱼际。察其脉正如《难经·三难》所谓:“脉有太过,有不及,有阴阳相乘,有覆有溢。……遂上鱼为溢。”此即“溢脉”。据徐灵胎《难经经释》说:“鱼,即鱼际。上鱼,浮至鱼际,太过之甚也。”据多年临床体会,高血压症见此脉多阳亢之极候,其血压在26.7kPa以上,并随时有脑卒中之可能。现测其血压果为29.3/14.7kPa,观前服之方为镇肝熄风汤加减:

元参15g、天冬15g、茵陈15g、钩藤15g、生杭芍15g、生石膏30g、知母15g、生赭石30g、磁石30g、铃羊角粉2g。

上方服7剂血压不降,诸症不减。某同仁问余:“此方何以不效?”曰:以症为阴不足于下,阳过亢于上,其气有升无降,治疗当以“降”为先。此方乃张寿甫镇肝熄风汤加减,可谓方症相符,何以不效?乃不甚理解张寿甫老先生组方中“四降”协助之妙!余以镇肝熄风汤治疗高血压、脑血栓形成、脑出血数十年有成有败,逐渐研究有所领悟,方中所设诸降药可分四类,各具妙用。

1.石类:其性沉重,故具有自上而下沉降之功效。如生赭石、磁石、生石膏、紫石英之类。宜用于气火升腾有升无降之实热阳亢证。

2.介类:其性自下而上具有潜降之力。如生牡蛎、龟板,他如玳瑁、紫贝齿、珍珠母、石决明之类。其味咸寒具有滋阴潜阳之功,适用于肾水不足阴虚阳亢者。

3.化石类:其性收摄而潜镇,具有安神镇惊,收摄浮越上亢阳气之功。如生龙骨、生龙齿之类。适用于阴虚阳亢,浮阳上越,神不守舍多梦易惊,烦躁不寐之证。

4.木类:其性虽降而缓,具有引诸药下行、引降之力。如牛膝,或沉香之类。诸降类药,虽性专力猛,设无木类引降,引诸降药协同下行,则其效不显。

以上“四降”协同:有自上而下沉降者;有自下而上潜降者;有收摄浮越上亢之气者;又有引导诸药下行直达病所者。其病机虽是有升无降,其势疾急,“四降”协同再配以滋阴、清热、熄风之品,焉有不效之理。此外,前方尚有病重药轻,病急疾而用缓之弊,亦是不效之因。

处方:元参60g、丹皮30g、生地30g、赤白芍30g、生石膏60g、知母30g、茵陈15g、黄芩30g、生赭石30g、龟板30g、生龙齿30g、珍珠母30g、牛膝30g、菖蒲20g、羚羊角粉3g、生甘草10g。

此方基本为镇肝熄风汤,其理法略有不同。患者烦热口渴,面红唇绛舌赤,乃气营俱热之象,故仿吴鞠通之气血两燔,治法用玉女煎。所不同者,此非由温邪传变而来,乃源于平时烦劳,肾水暗耗而不足,木失所涵,肝风内动,化火上亢,风火相煽,水源将涸所致。用药不当或稍缓稍轻,不足以减其焰,恐有卒中之变。故用茵陈、杭芍、甘草以缓肝之急;加黄芩以清肝胆之热;元参、生地、丹皮、赤芍滋阴增液,凉血散血;加“白虎”以清气分之热,更以“四降”协同以折其上亢之势;羚羊角清肝热以熄风;以龙齿易龙骨,以珍珠母易生牡蛎者,因患者易惊多梦,此因魂随肝阳而动,神因热势而浮之故,易珍珠母以镇其动,生龙齿以敛其浮;加菖蒲者又寓安宫之意。

二诊:服上方5剂,腑气已通,病热俱缓,诸症悉减,血压降至24/13.4kPa,诊其脉虽尚有弦劲,“上鱼”之势已缓多,黄厚之苔已去大半,气营俱热之势已退。

上方乃“急则治标”法也。此证之风火由藏阴而起,其势已缓,当用缓肝之急以熄风,滋肾之液以充其源为法,“四降”尚不可减。方用:

元参60g、生地30g、麦冬30g、生赭石30g、生龙骨30g、生牡蛎30g、龟板30g、桑叶30g、黑芝麻30g。

此方减“白虎”黄芩之清热及羚羊角之清热熄风。神安魂归故多梦易惊证消,龙齿、珍珠母易为生龙牡。加麦冬者取其“金水相生”以增液。又肝为“将军之官”,直折其亢不可久用,久则伤其条达之机,恐生他变,故加桑、麻合芍药、甘草以柔之、缓之。缓肝之用可熄其风;柔肝之体可制其亢。此仿叶天士治中风肝阳上亢治本之法也。

此方服7剂后,血压已降至21.3/10.7kPa,证、脉皆平。后以熄风潜阳之龙、牡,滋阴增液之生地、元参,缓肝急之杭芍、生草,柔肝、养肝之桑麻、二至、当归、牛膝之类加减为法以收功。

当今多以镇肝熄风汤治高血压症,所谓“镇”即镇压也,“肝为将军之官”“心为君主之官”,此为医者皆知之词。若“将军”之势亢极不可挡,大有危及“宫城”推倒“君主”之势时,用“镇肝”法最为有效。

若“将军”之体亢,其用疾;或用亢体虚,或其气不舒等等,而尚未危及“君主”,用“镇”则不效,反而伤及“将军”之性。治疗之法:亢者缓之,疾者柔之,用亢而体虚者养之,不舒者可疏导之。

关于治肝之法,王旭高《西溪书屋夜话录》中论之甚详,可读。又如叶天士《临证指南》中风目,治曹姓例曾云:“知风火由脏阴而起,刚药必不见效,缓肝之急以熄风,滋肾之液以驱热,治法大旨如此。”临床曾见到很多高血压病例,久用镇肝熄风而不效者,恐不甚理解《内经》指肝为“将军之官”,心为“君主之官”及“镇”肝法之意也。

(王铸斌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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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古今名医临证金鉴·头痛眩晕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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