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医简介
张镜人(1923〜),上海第一人民医院主任医师。湿热蕴阻,耗气伤阴,升降失序
从中医辨证看,不论急性或慢性肾功能不全,其病邪离不开湿和热,病位离不开脾和肾。一方面是湿热蕴阻,脾肾受累,气阴俱损,影响了营血的生化与肾阳的蒸腾;另一方面是脾肾衰弱,湿热困扰,清浊蒙混,阴阳乖乱,开阖失序。这种本虚标实、虚实错综的病理,产生了严重的连锁反应,因而病势沉危,险象环生。
现举3例病案的证治,进行分析探讨。
例1周某,男,64岁,门诊号:58291,初诊。
泛恶呕吐二旬余,询得4月12日突然高热至3VC,伴恶心呕吐,当地医院按“上感”处理,予庆大16万单位/日。1周后热退,但恶心呕吐未止,继而颜面浮肿,尿少,仍给庆大24万单位/日,其后又出现腰酸,肉眼血尿,血沉42mm/小时,B型超声波示:前列腺炎。遂来沪治疗。4月29日市某医院检査肾功能:肌酐1060mmol/L(12mg/dl),尿素氮30.7mmol/L(86mg/dl);尿检:蛋白十、颗粒管型0〜1/HP;B型超声波提示:两肾外形稍饱满,肾内结构稍模糊;肝功能:谷丙转氨酶56单位,拟诊为“肾功能不全,尿毒症”。诊见:颜面灰滞,精神萎靡,口气秽臭,呕恶厌食,伴低热咽痛,夜宿不宁,脉形细滑,舌苔黄厚而浊腻,质暗,此外感风热之邪,内犯少阴,肾气受损,开合失常,水湿潴留,邪毒内盛,充斥中焦,以致清气不升,浊阴不降,形成关格重证。急拟和脾胃以化湿浊。方拟:
复诊:1985年5月13日、精神略振,呕恶亦止,但颜面发黄,纳谷呆滞。自诉曾口服透析药,因胃脘胀痛,泛酸而停用。5天来仅进中药,诊脉细滑带数,舌黄腻,盖湿遏热伏,气机失调,胆液不循常道,与胃之浊气共并,因而面见黄色。治宜和中化浊,清泄胆热。
复诊:1985年7月1日,迭进和中化浊、清泄胆热之剂,面黄已退,低热呕恶均除,纳谷转香,小便通利,唯觉神疲乏力,脉细,舌苔薄腻,中州得运,湿浊渐化,少阳郁热亦获清泄。拟予健脾益肾,兼清余邪。
患者在中药治疗期间,曾经医院实验室检査三次,5月11日查肾功能:肌酐265μmmoL/L(3mg/dl),尿素氮15.4mmol/L(43mg/dl);肝功能:谷丙转氨酶139u。5月28日肾功能:肌酐177μmol/L(2mg/dl),尿素氮4.6mmol/L(13mg/dl);肝功能:正常。6月26日肾功能:肌酐106μmol/L(1.2mg/dl),尿素氮4.9mmol/L(14mg/dl)。肝功能:正常。临床症状亦逐步缓解,而获痊愈。
本例患者少阴肾气本虚,复感外邪,湿热交遏互阻,抗生素用量又较大,脾胃升降、肾气开合因之受损,遂致清浊相干,上格下关。所以见黄疸者,盖湿与热合,侵及中清之府,胆液渗溢而引起,病情更为复杂。虑及脾主升清,胃主降浊,必先除其湿热,和其脾胃。湿热除,脾胃和,则升降自调,三焦通利,肾气开合复常,或可济困扶危于万一,爰宗此旨,主用川连配半夏、陈皮以除湿热;白术配芍药、甘草以和脾胃。更参《温病条辨》宣清导浊汤方意,增入晚蚕砂一味,以奏协同之效。
例2叶某,女,51岁,住院号:410993,初诊。1976年12月16日。
发热3天,咳嗽,胸痛,神志朦胧嗜睡,恶心呕吐,伴浮肿,腰部酸痛。体温39℃,血压20/13.3kPa,面目四肢浮肿,贫血貌,两肺底呼吸音低,有干性啰音;胸透示:支气管肺炎征象;肾功能:肌酐234μmmol/L(2.65mg/dl),尿素氮30.7mmol/L(86mg/dl),二氧化碳结合力20.lmmol/L(44.8容积%);尿检;蛋白+++,红、白细胞满视野;中段尿培养:大肠杆菌阳性。拟诊为“慢性肾炎合并肾盂肾炎、支气管肺炎、氮质血症”收住病房。
发热3天不解,咳嗽痰出粘稠,胸臂疼痛,神识似明若昧,泛恶呕吐,小溲量少,脉细数,舌根腻,前半光干。系脾肾气阴素虚,风温之邪犯肺,痰热内蒙心神,法当清热养阴,泄肺化痰。
复诊:1976年12月30日。热退神清已经1周,但昨起意识又转模糊,烦躁谵妄,肢体浮肿+小便短少,臃细滑,舌根腻,前半无苔,质换,气阴两损,营血亦亏,痰浊挟热蒙蔽三焦,气化失司。再拟益阴养血,清热而化痰浊。
中药治疗1个半月,浮肿消退,神识清晰,肾功能:肌肝132.6mmol/L(1.5mg/dl),尿素氮10.4mmol/L(29.2mg/dl),二氧化碳结合力22.9mmol/L(51.5容积%);尿检:蛋白(±)。症状明显改善出院。至今随访稳定。
例3陈某,男,62岁,住院号:422878,初诊:1980年1月30日。
4年来尿频量多,未予介意。至1978年4月感头晕乏力,测血压较高,虽经治疗,效果不显。今年1月份起症状加重,面色日渐苍白,并见心悸气短,腰脊痛软,下肢轻度浮肿,检尿常规及肾功能,均不正常而住进我院。当时査血压26.7/2.8kPa,尿常规:蛋白十十;血红蛋白45g/L(4.5g/dl);血肌肝760μmol/L(8.6mg/dl);尿素氮24.9mmol/L(70mg/dl)。拟诊为“慢性肾炎、肾性高血压、肾性贫血、慢性肾功能衰竭。入院后病情继续发展,出现嗜睡、呕恶。复査血肌酐990μmol/L(11.2mg/dl),尿素氮49.9mmol/L(140mg/dl),因不愿透析而采用中药治疗。诊见;面色苍白少华,动则心悸气短,头晕腰痛,嗜睡呕恶,口气秽浊,脉象虚弦,舌苔薄黄少润,质偏淡。系脾肾虚衰,气血暗耗,湿浊内停,肝阳浮越,胃失和降。治拟健脾化湿,益肾泄浊,佐以和胃清热。
复诊:1980年2月7日。泛恶已减,仍嗜睡昏沉,口气秽浊,脉虚弦,舌苔黄,质淡少润,营血不足,气阴亦亏,瘐浊中阻,清阳不展,再守前法:
中药治疗1月余,肾功能稍见改善,自觉症状好转,于3月6日出院,继续门诊治疗。11月18日复查血红蛋白57g/L(5.7g/dl),血肌肝680.8μmol/L(7.7mg/dl),尿素氮30.3mmol/L(85mg/dl),纳食均佳,生活自理,直至1981年底,因肺部感染未及时控制,病情变化而死亡。
慢性肾病迁延不愈,常损伤肾脏功能,导致肾衰。究其发病之端,莫不因于风邪湿热。客风易散,湿热难除。逗留的湿热,中侵伤脾,下注伤肾,累及脾肾气阴,日久气损及阳,阴损及血。脾愈虚则运化无权,肾愈虚则开阖失司,水湿困聚,浊阴不从下窍而出,凌逆上冲,多见面色萎黄暗滞,口气秽臭,纳呆呕恶,嗜睡神昏,小使不利等症。正虚邪实,切忌滋腻壅补,泄利攻逐。唯宜生晒参或皮尾参以益气阴,炒当归或紫丹参以和营血,并用川连温胆汤以化湿泄浊,徐长卿、六月雪清热解毒,晚蚕砂“走浊道而使之归清”,黑大豆补肾利水,尤所必须。正邪兼顾,每可缓解症状,延长生命。上述第2例,因风湿化热,耗伤阴液,痰浊内盛,蒙蔽窍络,故配合清热养阴,泄肺化痰,疗效甚为满意;第3例肾功能已濒衰竭,采用中药治疗,维持达2年,已超过国外文献报道112例血肌酐大于884μmol/L(10mg/dl),平均仅能存活210天的统计。此乃中医药石之功。
肾功能不全的病理变化,前期多由湿热蕴阻,耗伤气阴;后期则为正气亏损,邪毒内盛。
一、湿热蕴阻,耗气伤阴
在肾功能不全的病变过程中,内蕴之邪湿积久,渐从热化,无形之邪热和有形之邪湿结合,致湿热逗留三焦,损伤脾肾气阴,升降开阖失常,当藏不藏,当升不升,巧降不降,当泄不泄,精微(蛋白)不摄而漏出,水浊(血中废物)反而滞留。更由于癸损及乙,热灼伤阴,故出现一系列虚阳上扰的高血压及血尿等症。
二、正气亏损,邪毒内盛
病情的迁延不愈和先治误治,致使脾肾功能严重损害,湿浊得不到排泄,充斥中焦,清浊相干,于是肌酐及尿素氮升高,进一步气损及阳,阴损及血,正气大为耗伤,形成本虚标实,虚实并存的病理状态。
这一阶段的证候,常被认作脾肾阳虚,浊阴上逆.然本病初起,即以风邪夹湿热(如咽喉红肿疼痛,口干欲饮,苔薄黄)为多见。大部分患者于中期又都表现为口唇干燥,头晕,耳鸣,心烦寐差,溲少色赤,脉细弦滑数等气阴两虚的证候,有的可能与服激素有关,如按“脾肾阳虚”来解释,缺乏临床依据。至于娩期出现呕恶上泛,口气秽臭,苔垢腻等,亦反映并非单纯湿邪,而是湿浊,或是湿中夹热。如脾肾阳虚,水湿上泛,舌质应表现为滑润而胖嫩,唯此类病人往往是从偏红转为色淡,这是中虚不能受气取汁化赤为血,舌失充养之故,肾功能不全患者血红蛋白常低于正常水平,便是营血匮乏的凭证。应该承认,这是慢性肾功能不全病理转归的基本规律,在个别病例或病程的某个阶段,阴损及阳,时或也会显示阳虚的某些症状,但毕竟不是主要矛盾。
清化湿热,补益脾肾,标本同治
按以上分析的病机,对肾功能不全的治疗原则应为清化湿热,补益脾肾,标本同治。但在疾病的不同阶段,“扶”与“祛”究竟孰轻孰重,遇有兼证又该辨孰主孰次,如何从复杂的变化过程中,找出重点矛盾,抓住实质,这是辨证论治的关键。
一、清化湿热,补益气阴
当湿热蕴阻,耗气伤阴的阶段,临床可见头晕耳鸣,口干唇燥,咽嗌疼痛,面目浮肿,腰脊酸楚,夜寐欠安,溲少色赤,舌苔薄黄或黄腻,质偏红,脉象濡数或细弦滑。尿检蛋白增多,尚有管型及红细胞,肾功能检査已有中度减退,部分病人可见血压偏高。治则为补脾益肾,化湿清热,方宗保真汤化裁。用生黄芪、党参、白术、大生地、丹参、赤白芍、石斛、知母、黄柏、川断等=>如脾气偏虚,去生地、石斛,加生晒参;肾阴偏虚,去黄芪、党参,加南沙参、枸杞子、二至丸,尤需注意者,如苔黄垢腻,切忌黄芪,防其壅补助湿,亦忌生地,恐其滋腻碍邪。血尿,选加仙鹤草、贯众炭、乌蔹莓、蒲黄炭、赤石脂等;尿蛋白高,选加薏仁根、石韦、大蓟根、蝉衣;出现管型,选加莲须、芡实、扦扦活;血压波动,可酌加平肝潜阳的羚羊角粉、生石膏等。参照本病的病理,现代医学认为系肾小球毛细血管腔阻塞,球囊腔内纤维蛋白沉积,肾组织缺血与缺氧,以及纤维组织增生等改变,与“瘀血”的病理基本一致,因而于辨证论治的方药中,可加入活血祛瘀之品,如赤芍、丹参、益母草等,或用丹参注射液16〜20ml加入5%葡萄糖溶液500ml中静滴,毎日1次,以扩张局部血管,祛除瘀滞,改善肾脏有效血循环量与肾缺血状态,这不仅有利于促进肾功能的恢复,且对水肿、蛋白尿、高血压等,都有一定疗效,符合“血不行则病水”之说。后期有出血倾向,血小板粘附试验低于正常,则不采取此法。
补益脾肾药中,如黄芪、党参、茯苓、白术、生地、石斛、沙参、山药、知母等,已被药理研究证实,大都含生物活性多糖体,可以调整免疫机制,这对肾功能不全患者的免疫功能低下,具有积极的治疗意义。
二、邪毒内盛,宜和胃泄浊,化湿清热,扶助正气
当正气亏损,邪毒内盛的阶段,肾功能严重受损,临床可见面色晦滞,神情萎靡,呕恶厌食,口气秽臭,浮肿,尿少或尿闭,进而出现头痛嗜睡,甚至昏迷,衄血,肢体抽搐等危象。这一阶段的证候极为复杂,虚实交错,变化迅速,临床用药必须随机应变。在表现有邪浊内盛,上格下关的氮质血症时,治宜益气养营,化湿清热,和胃泄浊,方宗黄连温胆汤加减。常用生晒参、生白术、赤白芍、川连、半夏、陈皮、竹茹、枳壳、晚蚕砂、黑大豆、土茯苓、六月雪等。此际正气已趋衰惫,而湿浊弥漫中宫,又急待宣化,故选择补而不腻、凉而不润的生晒参另煎代茶,寓扶正于祛邪之中。由于患者严重贫血,方中人参,亦即遵“精血不能速生,元气所当急固”的旨意。且本病的贫血,总因中虚生化无源,治疗时必须调补脾胃,促其滋生。如湿浊较重,腻苔满布,可少加苍术5〜9g,助白术、黄连化湿清热;黄连兼能止呕,最为理想;黑大豆利中善补,与晚蚕砂、土茯苓、六月雪都具有降尿素氮的作用;晚蚕砂和胃化浊,《温病条辨》称其“得蚕之纯清,虽走浊道而清气独全,既能走下焦之浊邪,又能化湿浊而使之归清”;遇呕吐频繁妨碍进食者,加玉枢丹1.5g,温开水调送,或用姜汁少许滴舌;如出现神昏,则仿“菖蒲郁金散”意,酌加干菖蒲、炙远志、广郁金、胆星、竺黄等。与此同时,常配合中药生川军9g,生牡蛎30g,六月雪30g,徐长卿15〜30g,皂荚子9g,浓煎100ml,保留灌肠,导滞泄浊。对因肾气开阖无权,水湿泛滥,高度浮肿的患者,亦可暂投五苓散以入肾启阳,温通阳氕。一俟肿退尿利,病还其本,仍宜转入健脾益肾,继续酎心守治。病情稳定后,则根据王旭高“久病虚羸,胸无痞满者宜补肾,胸有痞满者宜补脾”的原则,或以地黄丸为主益肾,或以薯蓣丸调脾,巩固疗效。
三、慎用桂附,泻下当从直肠给药
对于肾功能不全的治疗,应审慎使用温下之法。分析本病的病机,主要是湿热久稽,以致气阴及营血耗竭,气损虽可及阳,但阳虚处于从属地位,气阴复则阳虚自复。妄投桂、附等刚燥药物,欲期温补,更伤阴血,误助邪火,临床上可见到部分病人出血症状加重。即使兼见阳虚征象,而需参用补阳之品,自应效“善补阳者,必于阴中求阳,则阳得阴助而牛化无穷”的法则,以仙炅脾、巴戟天、苁蓉等药温润两顾。
尿毒症期,一般主张投温阳祛浊之温脾汤,冀从肠道排除氮质代谢产物。患者虽然湿浊内盛,但中气日益虚陷,阴血已趋衰竭。大黄破气伤正,附子耗阴助邪,愈虚虚,愈实实,非徒无益,抑且有害。惟临床观察,患者进服大黄,必致泻下,开始几天,神清气爽,诸症缓和,每在一周后转入嗜睡状态,旋即昏迷突变,十分清楚,大黄确能导滞解毒,问题是口服峻猛,诛伐过甚,虚体难支。因此,可改变给药途径,配入灌肠方内,并监以生牡蛎的收涩敛阴。实践证明,大黄与其他药相合,保留灌肠,峻药缓用。便行1日,至多2〜3次,溏而不泻,利而不伤,确可排泄潴留之代谢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