痉,《伤寒论》作“痓”,乃痉的传写之误。汉·许慎《说文解字》曰:“痉,强急也。”强是强硬,急乃拘急。故痉显然是指面背强直、角弓反张、四肢抽搐、两目天吊、唇闭口噤等临床表现为主的病证而言。
湿,是指发热身重,关节、肌肉疼痛而烦之证。
暍,《说文解字》谓:“伤暑也”,“暑,热也。”故发热、恶寒、身重、疼痛等为其主要症状。
三者在《内经》中早有记载,如《素问·至真要大论》说:“诸痉项强,皆属于湿”,“诸湿肿满,皆属于脾”。《素问·生气通天论》:“因于湿,首如裹”,“因于暑,汗,烦则喘喝”。《素问·五运行大论》:“其在天为热,在地为火……其性为暑”。但均从病因病机角度提出,未见有系统的论述。《金匮要略》发展了《内经》的理论,在《痉湿暍病脉证治》篇中将其列为三个不同的独立的疾病,且有论有法有方,辨证论治较为系统完备,虽历时近两千年,对现代临床诊治该类病证,仍有着相当重要的指导意义。为此,本文拟从痉湿暍的概况,痉湿暍与太阳病的关系,痉湿暍的内在联系,及张仲景所作《痉湿暍病脉证治》篇对后世的影响,结合临床实践对《痉湿暍病脉证治》篇作一较全面、深入的探讨,谬误之处,敬请赐正。
一、痉、湿、暍的概况
根据《金匮要略·痉湿暍病脉证治》篇的原文精神,兹先将痉、湿、暍三种疾病概述如下:
1.痉病
痉病主要在筋脉,如尤在泾说:“痉为风强病,而筋脉受之。”其致病因素不外有三:一为外感风寒,束于肌表,腠理闭塞,玄府不开,营阴郁滞,卫气开阖失职,脉络壅阻,气血不畅,筋脉拘急以致痉。其次,在表之邪不解,耗伤正气,正不胜邪,深入于里,内传胃府,从阳化热,热炽成实,劫灼津液,筋脉失于濡养而成痉。再次,疾病误治或不如法,亦可转变为痉。如“脉浮头项,强痛而恶寒”的太阳病,乃感受外来之邪气,病位在表,“其在皮者,汗而发之”为其正治法,但发汗必须适宜,“以遍身漐漐汗出”为度,其邪可解;倘若汗之太过,必重伤津液,筋脉失养而致痉。
又风为百病之长,其性轻扬,善行而数变,若风淫于内,则宜“治以辛凉,佐以苦甘”,用轻清疏散之品达邪外出,反之,“不应下而下之伤液,不应汗而汗之伤津,以致津液枯燥、筋失所养而病痉”(《医宗金鉴·订正仲景全书·金匮要略注》)。素患疮痈之人,久治不愈,气血受损,虽有身痛表证,切不可发汗;汗血同源,汗出必阴血愈竭,筋失所养而成痉。故仲景云:“太阳病,发汗太多,因致痉”;“夫风病,下之则痉,复发汗,必拘急”;“疮家虽身疼痛,不可发汗,汗出则痉”。
痉病以“身热足寒、颈项强急、恶寒、时头热、面赤目赤、独头动摇、卒口噤、背反张”,“脉按之紧如弦,直上下行”为其主要临床表现。因其风寒外束,正邪分争,营卫失调,故身发热恶寒;头为诸阳之会,邪热上壅于头,郁遏阳气不能通达于下,故头热而足寒;风寒郁滞,气不布津,血不濡润,筋脉失养,拘急动风,故颈项强急、头动摇、卒口噤、背反张;风为阳邪,性善上行,与热为伍,两阳相合,上犯头面;又风气通于肝,目为肝之窍,故面目皆赤。痉病因寒束肌表,筋脉拘急,故脉亦现紧张状态,有牵绳转索之感,紧而且弦,寸、关、尺三部均同,即“直上下行”之谓。
根据痉病的病因病机及临床表现,有刚痉、柔痉、热痉、变痉之分。刚、柔二痉为外感风寒所致,一般起病急,病程短,属风寒表证,除具有痉病的特点外,还有一派风寒在表的证候群。
鉴别二者的要点在于发热汗出与否,恶寒或不恶寒,发热恶寒无汗则为刚痉,发热不恶寒有汗则为柔痉。仲景在《金匮要略·痉湿暍病脉证治》开卷首条便言:“太阳病,发热无汗的恶寒者,名曰刚痉”,“太阳病,发热汗出而不恶寒,名曰柔痉”。刚痉属表实证,宜开泄腠理,透发毛窍。
发汗达邪,佐以升腾津液、舒缓筋脉,用葛根汤。柔痉属表虚证,宜调营卫,解肌表以祛邪,并佐甘寒滋养,用瓜蒌桂枝汤。热痉为里热壅盛,热灼津伤,故现“胸满口噤,卧不着席,脚挛急,必齘齿”等证,病势较急,与《灵枢·热病》所描述的“热而痉者死,腰折、瘈疭,齿噤齘也”之热痉一致,扬汤止沸莫若釜底抽薪,宜峻下阳明,泻热存阴,用大承气汤。至于变痉,为过汗误下、夺液伤津所致,一般均有误治过程,故病期较长,应“观其脉证,知犯何逆,随证治之”,篇内未出方,我认为可用《温病条辨》中大、小定风珠。
疾病的预后主要取决于人体的正气,正气足者,正能胜邪,再借药物因势利导,病可向愈;倘人体正气怯弱,不能胜邪,其病难愈。一般难愈之症多见于久患疮疡、气血破败或素体气血不足者,如《痉湿暍病脉证治》原文说:“太阳病,发热,脉沉而细者,名曰痉,为难治”,“痉病,有灸疮,为难治”。
2.湿病
湿有内外之分,但《痉湿暍病脉证治》所论述的湿病主要是指外湿,病变在肌肉、关节者。
尤在泾说:“湿为六淫之一,故其感人亦如风寒之先在太阳,但风寒伤于肌腠,而湿则流入关节。”湿为阴邪,或感受雾露,或“汗出当风、久伤取冷”,或久卧低洼潮湿之地,或长途涉水,或感受山岚瘴气,均可使之痹着人体,“雾伤皮腠、湿流关节……极寒伤经、极热伤络”(《脏腑经络先后病脉证第一》)。
《痉湿暍病脉证治》所论湿病有湿痹、湿热、头中寒湿、风湿之分,而风湿又有表实、表虚、阳虚之异。若湿邪侵犯人体、流注关节,其性凝滞,使气血闭塞、失于流畅,不通则痛,致关节疼痛肿胀而烦,谓之湿痹。若湿留机体日久,阴从阳化,郁而化热,湿热相兼,可致发黄。湿与寒合,伤于头部,上窍不利,出现“身疼发热,面黄而喘,头痛鼻塞而烦,其脉大”谓之头中寒湿。若汗出当风,风气乘虚而入,风湿相搏,谓之风湿。风湿之属表实者,可使“病者一身尽疼、发热,日晡所剧”;属表虚者,表现为“脉浮身重,汗出恶风”;属阳虚者,表现为“身体疼烦,不能自转侧”,或“骨节疼烦掣痛,不得屈伸,近之则痛剧”,“汗出短气,小便不利,恶风不欲去衣或身微肿”,“不呕不渴,脉浮虚而涩”。
治疗湿病总的原则是发汗与利小便。因湿犯机体,多与风寒之邪相合而致,故宜汗解;又因湿性粘腻,须从水道而出,又当利小便,实与《素问·汤液醪醴论》之“开鬼门,洁净府”同义。
湿痹之候,身体烦疼,邪在表皮,“发其汗为宜,可与麻黄加术汤”。头中寒湿者,病情较轻,病位亦高,可因势利导,纳药鼻中,擤鼻以出黄水可愈。至于湿热发黄,当清热化湿,于黄疸病中求之。“若治风湿者,发其汗,但微微似欲汗出者,风湿俱去也”,切不可令“汗大出者,但风气去湿气在”,病必不除。风湿之表实者,宜发汗祛风除湿,用麻黄杏仁薏苡甘草汤;表虚者宜固表泄湿调中,用防己黄芪汤;若表阳虚而湿邪偏胜者,用白术附子汤;表阳虚而风邪偏胜者,用桂枝附子汤;若表里阳气皆虚者,用甘草附子汤。
湿为阴邪,与寒相合侵袭人体,束于肌表,营阴郁滞,卫阳不达,患者表现为“但头汗出,背强,欲得被覆向火”,宜散寒祛湿通阳,切不可采用攻下法;反之,则阳气抑郁、气化失司而出现“哕,或胸满、小便不利”等,甚则阴津不亏、真气上脱而致”额上汗出,微喘”,小便利或不利。湿虽为阴邪,治亦当湿乃化,切不可用大剂辛温燥热或火灸之法,否则变证百出。
3.暍病
暍病即暑病。名中暍,实则伤暑,与后世所谓大暑大热之下远行而致突然昏倒之中暑有别。故《痉湿暍病脉证治》所论暍病,仍属外感病的范畴。
暑为六淫之一,侵犯人体,亦是先伤肌表,故有寒热、身重而疼痛等表证;因暑为阳邪,易耗伤人体津液,故口开前板齿燥,脉弦细而芤。阴损及阳,阳气内虚,故有“小便已,洒洒然毛耸”;阳气不能温养四末,故手足逆冷;“阳气者,烦劳则张”,故“小有劳,身即热”,脉迟。暑为夏月主令,夏季天暑下逼,地湿上蒸,人在气交之中。故暑必挟湿,而虽身热疼,且有沉重之感。如《痉湿暍病脉证治》所说:“此以夏月伤冷水,水行皮中所致也。”中暍而气阴两伤,证见“汗出恶寒,身热而渴”者,宜清热解暑、益气生津,用白虎加人参汤。
中暍而挟湿,证见“身热疼重而脉微弱”者,宜涌吐、泄热、除湿,用一物瓜蒂散。
中暍属气津两伤、阴阳不足之证,若将其恶寒误认为风寒,滥用发汗,必津液更伤,恶寒益甚;若将其手足逆冷误认为寒邪内盛,妄用温针,必发热加重;若将其误认为里实证而重下之,津液内夺,气化不行,必致小溲淋涩。故《痉湿暍病脉证治》原文说:“若发其汗,则恶寒甚;加温针,则发热甚;数下之,则淋甚。”
二、痉、湿、暍与太阳病的关系
外感疾病传变的规律是:太阳→阳明→少阳→太阴→少阴→厥阴。太阳为诸经藩篱,人体屏障,主一身之表,故外邪一旦入侵,太阳首当其冲,必奋起抵抗。外感太阳之邪,不仅风寒而已,其它暑湿燥火均可致之,只不过每一邪气各具其特点罢了。因而,其它外邪导致的疾病,只要是病理病位与太阳有关,均可从太阳论治,并可取得疗效。其与太阳病具同中有异、异中有同之关系的,如痉、湿、暍病即是。《痉湿暍病脉证治》在《金匮要略》中排行第二(总论之后),在《伤寒论》也有同样的篇章,只不过较《金匮要略》的文字简略,有论而无方。仲景这样安排,是独具匠心的。《伤寒论》主要论述外感,《金匮要略》主要论述杂病,而痉、湿、暍既可属外感,又可属杂病中的外邪所致病,界限不是十分清楚的,因而如此编排。《伤寒论·辨痉湿暍篇》云:“伤寒所致太阳痉湿暍三种,宜应别论,以为与伤寒相似,故此见之。”《千金要方》亦云:“伤寒与痉病湿病暍病相滥,故叙而论之。”说明痉湿暍虽是三种独立的疾病,应与伤寒分别论述,但又与伤寒太阳病密切相关,不可割离。
《痉湿暍病脉证治》中“太阳病”的含义,与《伤寒论》中“太阳病”的含义一致,是指外感六淫之邪,侵犯足太阳膀胱经所循行的部行,腠理闭塞、玄府不通、营阴郁滞、卫气开阖失职、经气不利,临床以“脉浮,头项强痛而恶寒”为特征。故篇中凡提及“太阳病”三字者,均指此而言,这是仲景写作中的省文法。
综观《痉湿暍病脉证治》,全篇条文凡27条,其中冠以“太阳病”或“太阳”的就有10条,且第6条即是《太阳病篇》的第87条,第23条即是《太阳病篇》的第179条,第24条即是《太阳病篇》的第180条,这就给人以明显的启示,痉、湿、暍三种病都是从太阳经起病,开始均具有太阳病初起的临床特点,凡是痉、湿、暍病,就可首先联想到太阳病。
邪在太阳肌表,治疗及时、得当,正能胜邪,可很快一鼓而荡平。若失治误治或治不如法,或伤阳,或损阴,正不胜邪,变化多端,致成“变证”。痉病之中就有因太阳病误治,发汗太多、损伤津液、筋脉失于濡养而导致者。“疮家”是太阳伤寒主方麻黄汤的禁例之一,若误用发汗,则气血益损,更虚其虚,转为痉病。可见,痉病的一些形成因素与太阳病变证有类似之处,笔者常将这类痉病称为“变痉”。
太阳与少阴互为表里,太阳在表之邪不解,或治疗不当、正不胜邪,可内陷少阴,如《太阳病篇》64条云:“发汗过多,其人叉手自冒心,心下悸,欲得按者,桂枝甘草汤主之。”21条云:“太阳病,发汗,遂漏不止,其人恶风,小便难,四肢微急,难以屈伸者,桂枝加附子汤主之,”按痉病亦为外感风寒之邪,其病在太阳,但又与太阳病有别,故脉既现太阳的紧,又现痉病的弦,二脉相兼,则“按之紧如弦,直上下行”,是痉病特有的脉象。若脉现沉而细者,沉主里,细为虚,是为病陷少阴,加上发热等外证,太、少两感之证已很明显。两感之证,祛邪伤正,扶正碍邪,治疗最为棘手,《素问·热论》早言及之:“其两感于寒而病者,必不免于死。”故《痉湿暍病脉证治》篇内原文指出:“太阳病,发热,脉沉而细者,名曰痉,为难治。”伤寒太阳病可内陷少阴,痉病也具有这一规律,且预后均属不良。
《痉湿暍病脉证治》中用方凡11首,其中6首是《伤寒论·太阳病篇》原方,如白虎加人参汤见于26条,葛根汤见于31条,瓜蒂散见于171条,桂枝附子汤、白术附子汤见于179条,甘草附子汤见于180条。在《太阳病篇》方剂上进行加减的有3首,如麻黄加术汤、麻杏苡甘汤、瓜蒌桂枝汤。麻黄加术汤是麻黄汤加白术而成,麻杏苡甘汤是麻黄汤去桂枝加薏仁,瓜蒌桂枝汤是桂枝汤加瓜蒌根。麻黄汤与桂枝汤均是太阳病的主方,前者为伤寒而设,后者为中风而制。与《阳明病篇》方剂相同的仅大承气汤一首。且每一方的煎煮法、服法,均与伤寒论相同。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痉湿暍病脉证治》把太阳病辨证中的主要症状的变化作为辨证的要点,如痉病若发热无汗而恶寒,即为刚痉;若发热汗出而不恶寒,即为柔痉。湿病是发热而关节疼烦,但头汗出,若风湿相兼则发热为日晡所剧,若误下则可出现额上汗出。暍病是发热恶寒汗出,身重而疼痛。这些发热、恶寒、身疼、无汗或汗出,都是太阳病辨证中的主要单位。
可见,痉、湿、暍三种病的病机转化、证治方药、临床辨别等诸方面都与太阳病有着密切的联系。
三、痉、湿、暍的内在联系
《金匮要略》全书凡25篇,论述疾病40多种。其各篇的编排方式不外两种情况:一是在一篇中单独论述一个疾病,一是将病因病机都类似的几个疾病合并在一篇中论述。这种编排方式,对学习《金匮要略》的人无疑是带来极大的方便,更重要的是它体现出《金匮要略》具有严密的科学性。
那么,张仲景为什么会把痉、湿、暍这三种病并在一篇讨论呢?其原因不仅如前所述,是由于痉、湿、暍都属于外感性疾病,均起自太阳和与太阳病密切相关,而且是由于痉、湿、暍三者之间存在着内在联系,并且后者才是作者据以作出排列组合的基础。
可以说,痉、湿、暍内在联系基础是津液。津液乃人体润皮毛、濡肌腠、贯脏腑、益脑髓和“水精四布,五经并行”的重要物质。三种疾病的病理变化,不外致病因素造成的亏损不足与排泄障碍两大类型。痉病无论是刚痉、柔痉、热痉、变痉,还是《妇人产后病脉证治》所述及的新产血虚所致之痉,都是津液内伤,筋脉失于濡养,或再加以风邪乘虚外侵,化燥伤筋,于是拘急、痉挛、抽搐而成。湿病,或外受雾露,或久居卑湿,脾不能运转,三焦决渎失职,湿邪外不得发泄、内不得渗利而停滞体内、流注关节所致。暍病,是外受暑热之邪,劫灼阴津而生。可见,痉病、暍病是津液亏损不足,湿病乃津液排泄障碍,总属津液代谢失常的疾病。
正因如此,《痉湿暍病脉证治》篇把汗与小便做为窥测津液存亡的依据。全篇27条中,有提及汗及小便者凡18条,占67%,其中单提及汗者11条,单提及小便者2条,汗、便同时提及者5条。因汗为心液,“肾为水脏,主津液”(《素问·逆调论》),心主之汗与肾主之小便是人体津液外在之标志,二者异位同物,如《灵枢·五癃津液别论》说:“天寒衣薄则为溺与气,天热衣厚则为汗。”通过观察汗与小便,可以鉴别疾病性质,了解药物疗效,判断疾病预后。
《痉湿暍病脉证治》篇的整个治法方药也都与津液紧紧相连。治痉病的瓜蒌桂枝汤、葛根汤,其方中的主药瓜蒌根、葛根均是起滋养津液、舒缓筋脉的作用;大承气汤是泻热存阴就更不言而喻了。治湿病的麻黄加术汤、麻杏薏甘汤,是从麻黄汤加减而出,其所加之白术、薏米,以及防己黄芪汤的主药防己,均是渗湿利水的佳品。治暍病的白虎加人参汤,是清热益气生津的良方。总之,对于津液亏损者,甘寒滋养保存津液为主;津液排泄障碍者,以渗利小便为主;一切围绕着津液的变化而进行。
从上述可知,痉、湿、暍这三种疾病都是以津液为根源,形成一个既对立又统一的整体,从而在病理上也互为因果、相因为病,其常见有:
1.痉因湿致:这在《素问·至真要大论》中早提出来了,其云:“诸痉项强,皆属于湿。”虽后世对这一经文提出不少疑议,众说纷纭,如若将理论与临床结合起来正确地看待它、理解它,则仍具有一定的实际意义。痉病发自太阳,手太阳小肠主泌别清浊,足太阳膀胱主贮藏排泄尿液,均属寒水之府。津液停滞则为湿,溢于肌肤则为水,同物而异名也,湿邪侵犯太阳之俞,经气不利,发而为痉,同气相求耳。故最早注释《伤寒论》的医家成无己说:“太阳中风,重感于湿,则为痉也。”湿为阴邪,易于阻遏阳气,又易于伤阳损气。“阳气者,精则养神,柔则养筋”(《素问·生气通天论》),今湿阻太阳经俞,阳气郁遏,筋脉失养,筋脉则紧急而成痉。
临床上常见湿犯中州,清浊相混,阴阳反作,升降乖逆,挥霍潦乱,致上为呕吐,下为泄泻。
其来势之凶,证情之猛,刻不容缓,药物救济之不及则劫液耗津,速变为痉,虽为津伤所致,而实原发为湿气之患。
诚然,六淫均可致痉,湿乃六淫之一,并非强调此而忽视彼。
2.暑可致痉:暑为火热之邪,《素问·阴阳应象大论》云:“壮火之气衰”,“壮火食气”,故最易耗伤津气。
且暑邪阳热为夏季主令;心为阳中之太阳,通于夏气。暑邪犯人,起病即在气分,如若传变,最先入于心经;包络为心之外围,代而受之。心之包络与肝均为厥阴风木,性善行,易于动,风火相搏则其病之来势如奔马,急如掣电,因而暑病最易导致痉病,世名之“暑风”或“暑痉”。此证小儿最多,且兼证亦杂,临床必须详细辨识,治疗亦务求其本,不可见痉治痉。吴鞠通说:“痉因于暑,只治致痉之因,而痉自止,不必沾沾但于痉中求之。”乃宝贵经验之谈。
3.暑为夏季主令,通于心;心属火,主热。湿为长夏主令,通于脾;脾属土,主湿。暑热之季,天有炎热烈日下逼,地有湿化为气上蒸,湿热交杂,流行于太虚之间。人生存于气交之中,倘劳倦内伤、元气亏乏,或因夏令气候炎热贪凉饮冷,反冰伏其热,于是不仅外受暑邪,且夹湿为患,形成暑湿相兼之证。叶天士说:“长夏湿令,暑必兼湿。”(《三时伏气外感篇》)王孟英亦说:“暑令湿盛,必多兼感。”(《温热经纬》)综之,痉、湿、暍以津液为纽带,一源三歧,津液的异常变化决定其病机、证治特点,即病理上互为影响,临床表现上有着共同的指征,治疗上有着共同的方向。掌握了这一规律,对我们执简驭繁地在理论上弄通,在临床上辨治痉、湿、暍这三种疾病,以及进一步提高临床疗效,无疑是大有裨益的。
四、《痉湿暍病脉证治》对后世之影响
《金匮要略·痉湿暍病脉证治》所论之痉、湿、暍,有理有法有方,开创诊治这类疾病之先河,后世莫不宗之,尊为准绳,影响极大。
如痉病,《三因极一·病证方》亦说:“气血内虚,外为风寒湿热之邪所中则痉。”《景岳全书》亦说:“盖精血不虚亏,虽有邪干亦断然无筋脉拘急之病,而病至坚强,其枯可知。”指出六淫之邪只是诱发痉病的条件,为外因;人体正气不足、精血亏损才是痉病形成的根据,为内因;外因必须通过内因才能起作用,阐明了痉病因内虚则邪气乘之的病因理论。《瘟疫论》也提出了疫疠之气可以导致痉病的观点:“凡受疫邪……,项强发痉,手足俱痉。”至清代,随着温病学说的发展与成熟,痉病的病因理论又向前推进了一步,《临证指南·痉厥》说:“五液劫尽,阳气内风鸱张,遂变为痉。”薛生白又有“湿热侵入经络脉隧中”而成痉的认识,提出温热与湿热两大病因在痉病形成中的地位,堪补前人之未备。
在痉病的名称上,也代有发展,不囿于《金匮要略》之刚痉、柔痉等名。《巢氏病源》提出“风痉”,《证治汇补》提出“虚痉”,《普济方》有“风寒痉”,《类证治裁》有“风热痰痉”,《万病回春》有“风寒痰痉”,《中国医学大辞典》载有“湿热痉”,《痉病与脑膜炎全书》有“疫痉”等,名目繁多,不胜枚举。笔者推崇吴鞠通《温病条辨》的命名分类方法,他以寒热虚实为纲,将痉分为寒痉、风温痉、温热痉、暑痉、湿痉、燥痉、内伤饮食痉、客忤痉、本脏自病痉等九种。朱武曹赞许寒热虚实四大纲“如屋之有柱”,后九种痉是在寒热虚实的基础上“层层入细”。此种命名分类方法有如下几点好处:
1.可以明确疾病的性质。吴氏把六淫致痉归为实证;把产后亡血、久病、风家误下、温病误汗、疮家发汗而形成的痉病归为虚证;把风寒、风湿导致的痉病归为寒证;把风温、风热、风暑、燥火所致的痉病归为热证。
2.可以明确痉病的病因。从后面九种痉的层层入细分类来看,痉病的病因是很清楚的,大抵有寒邪、风温、温热、暑邪、湿邪、燥邪、饮食不节、惊恐跌仆、脏腑功能失调诸种。
3.易于临床辨治。明确了痉病的病因及病变性质,就抓住了疾病形成的根结,再加以认真辨识,临证就不会错立法而乱用方。吴氏在论述寒痉后说:“诸如此类,须平时熟读其书,临时再加谨慎,手下自有准的矣。”《痉湿暍病脉证治》有关湿病的论述,对后世影响较大的主要是治法,篇中提出治外湿宜微微发汗,治内湿“但当利其小便”。宋代陈无择在《三因极一·病证方·伤湿叙论》中,根据《金匮要略》的原意,详细论述了治疗湿病的方法和注意事项,并在此基础上提出“治湿不利小便,非其治也”的论点,也为后世之名句。张景岳认识到寒湿易伤人阳气,湿热易伤人阴津,在此基础上又提出了温阳燥湿与滋阴利水两大法则,如《景岳全书·湿证》说:“故凡治阳虚者,只宜补阳,阳胜则燥而阴湿自退;阴虚只宜壮水,真水既行则湿邪无所容矣。”脾胃学说的创始人李杲,也是一位善用“风药”的医家,他根据《内经》“风胜则干”的理论,认为风能胜湿,制羌活胜湿汤,其组成全是一派祛风之品,以治湿气在表、头腰痛重或一身尽痛不能转侧之证,发展了湿病的治法。叶天士则以三焦立论,论为“湿阻上焦,用开肺气……湿阻中焦……以温运之……肾阳充旺,脾土健运,自无寒湿诸证;肺金清肃之气下降,膀胱之气化通调,自无湿火、湿热、暑湿诸证。”吴鞠通根据“湿家忌发汗”的古训,对湿温证的禁忌作了精辟的概括:“汗之则神昏耳聋,甚则目瞑不欲言;下之则洞泄,润之则病深不解。”近年的全国高等医药院校统编教材中也将“湿阻”做为一个独立的内科疾病。
暑病在《金匮要略·痉湿暍病脉证治》中虽仅三条,文字亦较简单,却包括暑病的虚证、实证、暑夹湿证,罗列了暑病的主要证候特点,指出了暑热与暑夹湿的两大治法,其中的白虎加人参汤,一直为后世治暑所沿用。
金·张元素受《金匮》之启迪,对暑的病因有所阐发,提出“动而得之曰中热,静而得之曰中暑。”其弟子李杲,论暑病亦以脾胃为中心,兼及心肺。他认为脾胃气虚,阴火伤其生发之机,脾虚则肺气先绝,心火乘脾,为暑病的主要病机,治疗应扶助脾胃元气,特立清暑益气汤,治长夏湿热炎蒸、四肢困倦、精神减少、胸满气促、身热心烦、口渴恶食、自汗身重、肢体疼痛、小便赤涩、大便溏黄而脉虚之暑证。
明·张景岳认为,暑为夏月之热病,但有中暑而病与因暑而病之别,既病之后,又有阴暑阳暑之分。如《景岳全书·杂证谟·暑证》说:“阴暑阳暑,治犹冰炭,不可不辨也。”其之阴暑,是因暑月畏暑贪凉,不避寒气,感受寒邪而生;寒属阴邪,故名之,以发热头痛、无汗恶寒、身形拘急、肢体酸疼等为主症。其论之阳暑,于盛暑烈日之下劳苦跋涉,热毒伤阴;热属阳邪,故名之,以头痛烦躁、肌体大热、大渴大汗、脉浮气喘为主症。此外,他还提出暑因“内本无热,而因热伤气,但气虚于中者”之伏阴症,治宜专补元气,不可误投寒凉。
清代温病学家更为重视暑病,叶天士画龙点精地指出:“夏暑发自阳明。”可谓一语中的,并积累暑病验案数则,大可启迪后学。吴鞠通赞之曰:“惟叶氏心灵手巧,精思过人,案中治法,丝丝入扣,可谓汇众善以为长者。”吴氏本人对暑病的认识更为深刻,其将暑病分为暑温、湿温、伏暑三类,鉴别亦很明透。如《温病条辨·上焦篇》35条云:“暑兼湿热,偏于暑之热者为暑温,多手太阴证而宜清;偏于暑之湿者为湿温,多足太阳证而宜温;湿热平等者两解之,各宜分晓,不可混也。”36条云:“长夏受暑,过夏而发者,名曰伏暑。”条分缕晰,理法方药,一脉相贯,并创立了不少治暑病的方剂,至今仍为临床所习用,且疗效可靠。
现代临床实践已证实,痉病包括西医所说的破伤风、乙脑、流脑;湿病包括风湿性关节炎、类风湿性关节炎、消化系统类疾病;暍病包括夏季的传染或非传染性疾病。临床凡遇这些疾病,均可以《金匮要略》所论痉、湿、暍病的理、法、方、药为指导,进行辨证论治。可见,《金匮要略》开辟了痉、湿、暍辨治之先河,堪为后世效法,并宜在此基础上发展它、扩充它,使之更臻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