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气在血须细审,攻补疏养亦详参

名医简介

朱良春(1917〜),南通市中医院主任医师,著名中医学家。

慢性肝炎由于湿热之邪留恋,肝脾久病,而致气虚血亏或气滞血瘀,迁延不愈,转为慢性属于中医胁痛、郁症和癥积的范畴,因为病程较长,肝功能长期损害,正虚邪恋,往往不易骤效。其病理变化,因禀赋有强弱,感邪有轻重,而各有不同;约言之,有伤阴、伤阳之异,在气、在血之分。必须把握病机,知常达变,方能提高疗效,缩短疗程。兹就其证治分为三个部分略陈管见于次。

疏肝与养肝

肝病之证治,头绪纷繁。清代治肝大家王旭高就总结出治肝30法,但法则愈多,往往使人有不得要领之叹。我认为疏肝养肝是治疗肝脏自病的基本大法。这一提法,是以肝脏的生理功能为理论基础的。

肝为刚脏,体阴而用阳,其经脉络胆,职司疏泄,性喜条达,调节气机的运行,气行则血行,从而协调脾胃之气的升降,胆之精汁的分泌,三焦的决渎,水道的通调。其体虽柔,但其为病则显露刚强之性:肝气犯胃则脘痛吐;肝风内动则抽搐拘挛。故古人有“木曰曲直”的形象说法。肝属厥阴,但中寄相火,易于化火动风,所以前人用“体阴用阳”来概括它的生理功能。肝性疏泄,喜达,惟疏泄有度,则肝气不郁。而肝脏的疏泄功能是与肝体密切相关的,肝血充沛,肝体不燥,则疏泄有度;若肝血不足,肝气有余,则易于横逆致变。“肝体愈虚,肝用愈强”,前辈医家的这一论点是精确的。

中医常用的疏肝法,就是顺其条达之性,理肝用的一种方法,凡肝脏“曲”而不“直”(郁而不达)者宜之。养肝法是濡养肝“体”的一种方法,凡肝脏“直”而不“曲”(疏泄过度,耗伤阴血)者宜之。“疏”与“养”是中医治疗学动静观的体现。

历代典籍不可胜计的治肝方剂,单纯用疏肝药或养肝药几乎是没有的。疏养结合则是普遍规律,不过各有侧重而已。例如四逆散,是大家熟悉的疏泄厥阴的代表方剂,既用柴胡疏肝理气,枳实宣通结滞;复用白芍柔肝敛阴,甘草和中缓急。以疏理为主,柔养次之,并行不悖,开合有度;在疏泄中不忘柔养,这正是仲景的高明之处。一贯煎是柔养肝体之要方,方取沙参、麦冬、生地、枸杞大队滋阴养血之品,假使没有当归之辛润活血,川楝之疏肝,则全方不免失之呆滞,就不符合肝喜疏泄之特性。颇堪注意的是,柴胡与川楝虽同为疏肝药,但柴胡其性升疏,川楝功在泄降;一般而论,肝气郁滞,阴伤未著者,取柴胡;若肝郁化热,肝阴已伤,取川楝。在仲景时代,疏肝药多取柴胡;至清代叶天士、魏玉璜等医家又认识到柴胡疏肝有升动肝阳之弊端,常取用川楝。张山雷氏盛赞之:“川楝清泄,为柔顺肝木之良将,……清润和调,柔以驭之,而可驯其横逆,固非芳香诸药之可以一例观者也。”余常用其治胁痛,收效甚佳,均可参证。历代医家就是这样通过不断努力,丰富了肝病证治经验。当然,肝阴已伤,肝郁较甚者,柴胡不是绝对不能用,如清代高鼓峰,就有柴胡、生地并用的方法。可见中医学既有规律可循,又没有一成不变的模式。

慢性肝炎症见情怀悒郁,胸闷不舒,欲嗳不爽,两胁胀痛,食欲不振,舌苔薄腻,或上有垢浊,脉弦细或濡滑之“肝胃不和型”,在治疗上必须遵照古人“疏肝毋忘和胃”之说,以疏肝为主,参用健脾和胃之品;因为肝病最易引起脾胃受纳运化功能,仲景之“见肝之病,当先实脾”,即是此意。疏肝和胃,就能消除气机之壅滞,湿浊得以疏化,促使脾胃恢复气机升降功能,使胁肋胀痛、脘闷纳呆等症,迅速消除;而脾胃健运,食欲增加,气血即有生化之源,从而增加免疫功能的调节,促使肝功能的加速恢复,提高了疗效。常选柴胡疏肝散(四逆散加制香附、川芎)化裁,加蚕砂以泄浊;苡仁、茯苓、半夏、豆卷化湿和中。若郁久化热,小便色黄者,去川芎,加山栀、蒲公英消泄之。若久病伤阴,症见烘热体倦,口干思饮,胁肋疼痛,情绪易激动,大便干结;舌红,苔少而干,脉弦带数之“肝肾阴虚型”者,当以柔养为主。因肝肾同源,肝阴受损日久,势必下汲肾阴,故此类证候之特点是伴见肾阴亏虚,我认为养肝需参益肾,因为既是“乙癸同源”就应“肝肾同治”,方能提高疗效,常取高鼓峰疏肝益肾汤化裁。此方是由六味地黄汤加柴胡、白芍而成,既可养肝益肾,又可达肝郁,泄湿热,惟方中萸肉有温助肝阳之弊,不妨删去,加女贞子、旱莲草清滋之品。若阴虚不耐柴胡升疏者,可用川楝、生麦芽、白蒺藜以代之。随证加减,多收良效。又善治肝肾不足和气血亏虚的妇科良药“乌鸡白凤丸”,用以移治肝肾两亏之慢肝功能异常者,颇有助益,服后大部分患者之病情减轻,转氨酶及麝香草酚浊度均有所下降,白蛋白升高非常明显。

扶正与驱邪

正因为慢肝多由急性肝炎演变而来,而湿热、疫毒又是导致慢性肝炎之主因,肝经湿热之邪是形成本病的主要原因,而瘀和毒则是导致本病的主要病机。所以驱邪仍是慢肝治疗中的重要环节。但是,假使把驱邪机械地理解为清热解毒,一味追求降低肝功指标,例如降低转氨酶之特效药,则是片面的。按照中医学的观点,“邪之所凑,其气必虚”,“至虚之处,便是容邪之所”,可见慢肝的病理变化,离不开邪正之纷争;对其治疗,必须正确地运用扶正以驱邪,或在驱邪中不忘扶正的治疗原则。

慢肝多属虚实夹杂,邪实主要表现为肝气郁结和肝血瘀阻;正虚主要表现为脾胃气虚和肝血不足。但正虚多由实邪留连日久所致,只有肝气得舒,脾胃才能健运;瘀血得去,新血才能化生,故应攻补兼施。

慢肝用补法,必须在明确病位的基础上,区别其为阴虚,抑为阳虚,方能对证用药。凡阴虚者,宜补而兼清;阳虚者,宜补而兼温。病由肝而起,传脾而盛,传肾更剧。从肝、脾、肾损伤之程度,可以测知病情之轻重。

凡肝脾阴伤,症见爪甲少华,口干溲黄,烘热肢软,纳谷不香,食后胀闷不适,大便干结,两胁胀痛,舌红苔少,脉细带数者,当以养肝濡脾为主,参以和中助运之品。此等症候,不宜用参、芪之温补,用之反觉胀闷不舒。可取大剂黄精为主(一般用30g),配合枸杞、沙参、山药、首乌、鸡血藤等,佐以川楝、木瓜、生麦芽为基本方,随证化裁。气阴两伤,重加太子参。方中黄精滋柔生津,平补肝脾,木瓜酸能生津,又可制肝,且能入脾消胀,为阴伤而木横之良药,均值得选用。

慢肝伤阴最多,但亦有伤及肝阳者,阳虚气弱,则肝用不及,其主要临床表现为疏泄无力,症见面色灰滞,气短乏力,不耐疲劳,稍累则精神倦怠,纳谷乏味,食后腹胀,大便干溏不一,小便时黄,脉弦细,舌质淡,苔白。总之,阳虚则全身功能低下,精神为之不振;而气虚常是阳虚之先导;气虚则血滞,气虚则失却疏泄助运之功能;阳虚往往有怯冷之表现,临床不难辨识。对肝气虚的治疗,王旭高在《西溪书屋夜话录》中提出用“天麻、白术、菊花、生姜、细辛、杜仲、羊肝”。考其用药,乃遵《内经》“以辛补之”之说,但亦有不能尽如人意之处,例如生姜、细辛、杜仲都是补肝阳之药物,近贤张锡纯提出黄芪是补肝气的良药,十分中肯。我治肝气虚者,亦喜重用黄芪(30〜60g),配合当归、桂枝、白芍、杜仲、川芎、甘草、生姜、大枣为基本方,即以当归补血汤合桂枝汤加味。若阳虚怯冷,则加鹿角胶、淡附子、仙灵脾。临床上还可见到一种情况,病人既有肝阳虚衰的一面,又有郁毒深藏的一面,除上述见症外,伴见口苦、溲赤,在此情况下,不妨温阳与解毒并举;温阳药能振奋机能,提高机体抗病能力,而解毒药则有直接针对病原之意图。可在上方基础上,加用板蓝根、黄柏、丹皮、白花蛇舌草等。

慢肝进一步发展,还会出现肝肾精血亏损、癥块癖积的证候,斯时患者面色晦暗,肌肤甲错,胁肋刺痛,肝脾肿大,质较坚硬,伴见肝掌、蜘蛛痣、舌有紫气或瘀斑,脉细弦;在妇女则月经量少或闭经;检查肝功可见白、球蛋白比例倒置,γTT、TFT、ZNγT阳性,免疫功能低下。慢性活动性肝炎患者多属正虚细胞免疫水平低下,故在治疗时,要以中医辨证论治为指导,结合机体免疫反应,选用部分有促进细胞功能之品,如党参、黄芪、仙灵脾、白术、白芍、当归、女贞子等健脾、补气、补肾、补血、补阴之品。但此类证候若单纯使用扶正,或攻坚破积法则欠妥贴。多年来,个人使用自拟之“复肝丸”,尚称应手。1963年,此丸之临床应用在《中医杂志》发表后各地重复验证,证明其对慢性肝炎之癥块癖积及早期肝硬化,确有改善症状与体征,促进肝功能好转之疗效。处方:

红参须40g、参三七40g、地鳖虫10g、紫河车10g、炮山甲10g、广姜黄10g、广郁金10g、鸡内金10g。

共研极细末,另用虎杖、石见穿、糯稻根各250g。煎取浓汁,与上药粉泛丸如绿豆大(或轧成药片亦可),每服3g,1日2次,食前服,1个月为一疗程,一般服2〜3疗程,可获稳定或基本治愈之效。本方取紫河车大补精血,红参须益气通络,两味用以扶正;参三七活血止血,散瘀定痛;地鳖虫破血消癥,和营通络;更加郁金、姜黄疏利肝胆,理气活血;鸡金、炮甲磨积消滞,软坚散结;故补不壅中,攻不伤正,小量长服,确有使癥积潜移默消,肝实质改善与恢复之功。对于肝胆湿热壅遏,转氨酶明显增高者,此丸不宜早用,必待湿去热消,方可斟酌用之。

在气与在血

对慢性肝炎之各种证候,区别是在气分还是在血分,有利于把握据病理层次进行辨证治疗,故不容不辨。

所谓在气,指慢肝因气机失调所导致的一系列病理变化,如肝郁气滞,湿热壅遏;或脾虚气弱,湿浊不化等。前者症见胸胁苦满,食欲不振,口苦,溲赤,舌苔薄黄,脉弦,可选小柴胡汤出入。取柴胡、黄芩疏肝清热;半夏、枳壳、瓜蒌皮、郁金宣通气机;苡仁、茯苓、滑石淡渗利湿。后者症见头晕乏力,稍劳则气短心悸,食欲欠佳,大便干溏不一,面肢轻度浮肿,舌淡胖,或舌边有齿痕,苔薄,脉虚大,当取补中益气汤为主方。方中参、芪、术、草益气健脾;当归养肝血,陈皮调气;尤妙用升麻、柴胡二味,柴胡除升阳外,兼有疏肝作用,升麻宜生用,意在兼以解毒。故慢肝以脾虚为主要见症者,选此方为优。

所谓在血,是指病邪由气入血所产生的一系列病理变化,或气滞以致血瘀;或热毒入血而耗血动血。而病程已久,正气不足,湿热病邪混入血络之中,亦属于血分之证治范围。

慢肝以肝脾虚损为本,血瘀为标。其血瘀之表现,主要有气虚和阴虚血瘀之不同。对于气虚血瘀,我喜用黄芪配莪术,山药配鸡内金两个对子药。其中黄芪、山药均需重用至30〜60g,随证加用丹参、石见穿、参三七、郁金等。阴虚血瘀,当养阴化瘀,软坚散癥可用一贯煎加丹参、泽兰、牡蛎、菴蔺子等。其中菴蔺子为菊科植物菴蔺之种子,《本经》谓其主“五脏瘀血,腹中水气,……久服轻身,延年不老。”用治肝硬化及腹水,颇有助益。热毒入血,有出血倾向,往往鼻衄、齿衄时见,口干口苦,或伴见午后低热,夜有盗汗;大便干结难解,舌质红,苔薄黄,脉弦带数,亟当清营解毒,可取犀角地黄汤为主方,其中犀角可用水牛角代之,惟用量需达30〜60g,其效始显。随证加用大小蓟、贯众、白薇、杞子、女贞子、旱莲草、炙鳖甲等。若热毒耗灼真阴,大便干结,可暂加大黄泄热通腑。

按照中医学的观点,初病在经在气,久病入络入血,故慢肝尤多病。其特点,肝区疼痛,牵及背部,舌质有紫气,苔薄腻,脉弦涩,肝功能长期不正常,对其治疗,疏肝养肝,必兼通络,一般可用《金匮》旋覆花汤为主方,取茜草代新绛,药如旋覆花、茜草、丹参、泽兰、柏子仁、紫草、菝葜、路路通、参三七等。不效,参用虫类药,叶天士:“取虫蚁之品,以松透病根”,确是经验之方。我经常选用九香虫、全蝎、参三七各等分,研细末,胶囊装盛,每次5粒,1日3次,收效甚佳。虫类药对慢肝的治疗,大有前途,值得进一步加以研究与应用。

第一,慢肝多系湿热深伏,或湿热残留不尽,而正气偏虚者,所以在治疗上,既要清除湿热,又要针对阴阳、气血,脏腑之寒热、虚实,灵活机变,邪去则正安,正胜则邪却。

第二,慢性肝炎的饮食问题:由于患者求愈心切,过食肥甘,于滋补者较多,脾胃壅滞,食郁化热,与残留之湿相搏,致病势缠绵,久而不已。多数患者由于长期吃糖、鸡蛋、牛奶,体重虽然增加,但SGPT常有反复,部分患者P脂蛋白和甘油三酯、血糖多见升高,易于导致脂肪肝。必须调整饮食,辅以辨治中药,始可纠正。

慢性肝炎肝功不正常,在辨证上有虚证与虚实挟杂之分,是否一律采用高蛋白饮食,也应该辨证分析,区别对待。如属正虚邪实而以邪实为主时(如慢活肝),高蛋白饮食宜不用或少用,倘虚实并重时,可酌加高蛋白饮食,但不可过量。若系脾气虚弱时,蛋白饮食宜从小量逐步增加为是。

第三,慢性肝炎的休息问题:“肝为罢极之本”,慢性肝炎患者需注意劳逸结合,不可过劳。因为肝藏血,“人卧血归于肝,目受血而能视,足受血而能步,掌受血而能握,指受血而能摄”。劳累过度,易耗伤肝血,不利于疾病的恢复。要避免过劳,同时注意调节情志,合理饮食,辅以药物治疗,才能收到理想的疗效。

第四,慢性肝炎与眼的关系:“肝开窍于目”,“目受血而能视”,肝病既久,阴血耗伤,往往出现视力疲劳,视力模糊,夜视力下降,复视。同时眼血管显著变化,凡肝经疫毒炽盛,病势活动进展者,眼血管多扩张、弯曲、鲜红;病情逐步好转,则眼血管充血减退,弯曲好转,鲜红转淡;病情稳定,则眼血管变细、伸直、趋向正常。此余多年来实践观察之一得,有参考价值。

第五,关于降低转氨酶的问题:除应坚持中医特色,辨证治疗外,单味药和经验方亦可参考:①转氨酶增高者,用五味子粉或五味子制剂,颇有佳效。因为五味子含有7种有效降酶成分,其特点为降酶速度快,疗效好,无任何毒副作用,但常有1/3的反跳现象,不过,继续服用,仍有效果。我认为凡苔腻、脘胀、纳呆者,不宜使用,或先服健脾渗湿之品,待脾健湿化后,再服为宜。②夏枯草、虎杖、垂盆草、龙胆草等用于湿热偏盛者为宜。或于辨治方中加入白芍、生山楂,对转氨酶持续不降者,亦有佳效。

第六,关于黄疸长期不退问题:黄疸性肝炎乃湿热内蕴所致,常法治疗,多能收效。但慢性肝炎长期黄疸不退者(胆汁郁结积者奏效甚缓。我多年来采用大黄、丹参、豨莶草为主,随证加味,疗效较佳。《本草纲目》论大黄功效说:“荡涤肠胃,推陈致新,通利谷道,调中化食,安和五脏。”张锡纯亦盛赞之:“大黄能入血分,破一切瘀;为其气香,故兼入血分,少用之亦能调气,治气郁作痛。”散瘀消坚、养血安神之丹参同用,效果更好。如同时重用豨莶,更相得益彰,因其不仅为“祛风除湿”之剂,《本草经疏》还称其为“活血之要药”,我屡用颇为应手。而“治黄先治血,血行黄易却”,确为胆汁郁积型治疗之准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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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古今名医临证金鉴·黄疸胁痛臌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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