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阴化瘀,燮理五脏

名医简介

方药中(1921〜1994),原中国中医研究院教授,著名中医学家。

迁延型慢性肝炎的病机为正虚邪恋。因此如何解决扶正不留邪,攻邪不伤正,如滋阴不妨脾、不助湿,疏利而不伤阴等,是治疗本病的难点。兹将方氏治疗迁慢性肝炎经验,整理介绍如下。

滋肾以养肝,疏肝以活血

方氏赞同叶天士关于“治肝之法无非治用治体”之说,认为前人所创治肝法之达数十种,但对迁慢肝炎最有意义的则是养肝和疏肝两法。肝藏血,肝肾同源,肝体阴而用阳,故慢性肝炎多阴血亏损之证。正如张介宾所谓:“故凡损在形质者,总曰阴虚,此大目也”。肝阴虚,一则疏泄易于失职,造成脾胃壅滞生湿;一则阴虚生内热,内热与脾湿相合,亦表现为湿热内蕴;但阴虚为本,湿热为标。此时之治疗,倘专事疏利,则辛香之品势必重伤其阴,造成“疏之更甚”的局面,加重阴虚而肝脾(胃)不和的恶性循环,如视力减弱、肌肉哨动、烦躁不安等。因此,滋阴养血培补其肝体是为治本,在此基础上疏其郁滞之气血。肝气得疏,脾胃升降斡旋随之可复,湿热内蕴亦可消除。对因脾胃湿热而有滋阴助湿之虑者,方氏解曰:“阴”是阴液,“湿”是邪,滋阴是扶正,不是助邪,不可将滋阴与邪湿混为一谈。方氏改制魏玉璜之“一贯煎”即基于上述认识。在该方中,加入薄荷、柴胡、鸡血藤、夜交藤、姜黄、郁金、丹参等7味疏肝活血养血药;同时犹恐辛燥碍阴,故再加天冬,并重用生地至30g,名“加味一贯煎”。此方较原方滋阴养血疏肝活血之力尤强。方氏所制定的其他三方,即养胃和肝汤、加味黄精汤和加味异功散,其主体均不离乎滋肾养肝与疏肝活血,又各有侧重;养胃和肝汤偏于和胃消胀;加味黄精汤气阴两补偏于燥湿健脾;加味异功散偏于益气健脾。对于长期服用加味一贯煎的患者,常采用以下方法避免阴柔药物的副作用:①由重剂改投轻方,如原方小其制或改予同类轻方;②加强疏理气机药物的运用,如原方加大理气药物的剂量;③从补益脾气着手,使脾气健旺不致为阴柔药味遏制;④从药物的煎煮法消除某些药物的副作用。

方氏认为,肝气郁滞往往引起血的瘀阻,增强肝的疏泄作用,使在病因作用下所出现的气滞血瘀现象能够得到治疗,曰疏肝。因此,疏肝是与活血密切结合在一起的。《内经》所谓“疏其血气,令其调达”,不仅对治疗慢性肝炎有指导意义,对急性肝炎的治疗也有重要意义。李东垣的胃气说、刘河间的玄府说、朱丹溪的开郁说,直至叶天士的通络说,均反映了肝的疏泄与活血通络的关系,已被历代医家所重视。方氏改制魏氏一贯煎所加7味药物中有5味即是活血药。方氏认为肝虚时纵使有气滞血瘀之证,亦不可贸然疏利或化瘀。增加活血药物,当在补益肝体扶正的基础上进行。其常用丹鸡黄精汤、参芪丹鸡黄精汤等,都据上述认识而组方。倘纯予活血化瘀,多有耗气伤阴之弊,如患者王某,某医曾予郁金粉,每服15g,日3次,连续3月,瘀未得去而转氨酶反从257u升至300u,复从300u升至362u。方氏强调活血须宗仲景“缓中补虚”之旨,对瘀血证,不宜峻逐强攻,而宜曲宜缓。验诸临床,瘀血证的消除或好转与病程长短似无联系,而与疗程长短成正比。

清热须有制,解毒当扶虚

方氏认为肝炎由湿热毒邪伤肝犯脾而起,因此清热解毒利湿之法不仅用于急性肝炎,也用于迁慢性肝炎所不同者,虽然迁慢性肝炎。部分患者为缓慢起病,但大多由急性肝炎迁延而来,且病人素体不同,治疗又多过用苦寒伤阳或苦寒化燥伤阴等情况,故虽可见湿热内蕴之证,但正气已虚,治疗上切不可孟浪从事。对于肝肾阴虚而兼湿热内蕴的患者,一方面要清其湿热,另一方面又不能重伤其阴。方氏选用《温病条辨》三石汤,仅用其中三石,即石膏、滑石和寒水石,名“减味三石汤”,取其寒能清热、淡能渗湿、辛能散郁、甘能润养之力,避免苦寒化燥伤阴。临床运用时,常与扶正方药如加味一贯煎、加味黄精汤等配伍,对改善患者的精神、食欲,降低转氨酶等,有较好的疗效。如患者陈某,病历号204933,患乙型迁肝,乙型肝炎表面抗原多在1:32以上,用加味一贯煎伍用三石,则使其乙型肝炎表面抗原连续3次均稳定在1:16以下。又如北京中关村患者张某,患乙型迁肝,1981年3月其肝功能检査:谷丙转氨酶271u,乙型肝炎表面抗原为1:1024。亦予加味一贯煎伍三石。服药20剂后,谷丙转氨酶降至164u的,乙型肝炎表面抗原降至1:64,精神有明显好转。但三石毕竟为寒凉之剂,只可暂用,不可久服,一俟湿热甫除,即应停用。

方氏亦重视对解毒药物的选用,最常用者为升麻。《本经》谓其有辟瘟疫瘴气、邪气蛊毒、时气毒疫之功。仲景治阴阳毒之升麻鳖甲汤重用至2两,钱乙治小儿麻疹之升麻葛根汤,刘河间治雷头风之清震汤以及宋代《圣济总录》黄疸门所载湿热黄疸多用升麻或以升麻伍用葛根。北京儿童医院郭某患迁肝,谷丙转氨酶升高至300u,用他法不降,方氏即在复方中投升麻45g,谷丙转氨酶即迅速下降,余症好转。

在养阴与益气的扶正方中分别伍用解毒之升麻葛根汤或“三石”,或同时并用两方,是方氏方剂运用的一个规律。据统计,在记录比较完整的45例迁肝中,使用了“三石”和(或)升麻葛根汤有39例次,其扶正方剂以加味一贯煎为最多,达21例次。而在10例慢肝中则有9例以加味黄精汤为主方,配伍使用“三石”及升麻葛根汤2例。由上可见,对慢肝,方氏以气阴两补的加味黄精汤为主方,侧重疏肝活血;对迁肝,则以加味一贯煎为主方,重在滋补肝肾,并多伍用“三石”和升麻葛根汤。这一用方规律也反映了迁肝多阴虚挟湿热,慢肝多气滞血瘀而湿热相对较轻的病理特点。

调理五脏,发于机先,随证而变

方氏十分强调五脏相关的论点,由于肝居胸腹之间,腹背之中,又有体阴而用阳的生理特点,其为病易于向阴阳两方面转化,故配合其他四脏的治疗是十分重要的。在养阴方面,与肾同治;在疏泄方面,兼顾脾胃;在神志方面与心同治;在承制关系上,注意治肺。由于五脏之间存在着相生相制的关系,如《素问·五运行大论》所谓“气有余,则制其所胜而侮所不胜,其不及,则己所不胜侮而乘之,己所胜轻而侮之。”方氏则将这一理论用于临床。例如肝阴虚证,在治疗上不能只看到肝,尚须考虑肝的所胜之脏(脾)和所不胜之脏(肺)。在单纯补肝未获疗效时,可兼用清肺或润肺及清胃或健脾之药,如加味一贯煎之用沙参、麦冬、天冬,就是对肺、胃的兼养兼清。胃热明显时,加入“三石”,也具有肺、胃两清和利湿的作用。这一防患于未然的方法,方氏称之为“发于机先”。临床上对一般治疗收效不佳的病例,往往可获得较好疗效;但又不可太呆板,应辨证清晰,灵活运用。例如许某,女性,病历号103682,慢性肝炎患者,1976年以后出现低热,体温波动在37.5℃〜38℃之间,辨证为肝阴虚证。曾予滋肾养肝,甘温除热等法治疗,未获显效。1980年11月20日来诊时:低热37.5℃〜37.9℃,胸闷胸痛,疲乏无力,纳差,大便偏干,间日1行,口干欲饮,睡眠欠安,低热于午后4〜5时为甚,脉弦数,舌稍红苔薄白略干,诊为肝肾阴虚,当滋肾养肝为主,同时兼清肺胃,予加味一贯煎伍用竹叶石膏汤。服15剂后来诊,其体温已降至37.2℃以下,睡眠及精神俱较前好转。

方氏又据《内经》“成败倚伏生乎动,动而不已,则变作矣”之论,强调病情可随治疗之得宜,素体特点等因素而不断变化,因此治疗亦须随证而变。曾归纳出方氏治疗迁慢性肝炎方剂转换的9种形式(略)。例如以滋肾养肝疏肝为主治疗一段时间之后,病情好转,但考虑阴柔太久,则抑制脾气,在见到舌淡苔白润,脉沉细等征象时,即可加予扶助脾气之方,即所谓“效亦更方”。实践证明,运用方剂转换的原则,不断动态地调整治疗的方法,可减少病情波动,加速恢复。例如许某,男性,初予加味一贯煎及“三石”后,胁痛,腹胀,精神倦怠,纳少等症逐渐好转,肝功能检查:谷丙转氨酶从288U降至155u,γTT由原来的16u降至12u,TFT由原来的+++下降至++,但其舌由原来之红舌白粘苔转变为略淡而润,脉由弦滑有力转变为沉细而弱。虽化验指标下降,证情好转,但从脉舌所见,有脾气被抑之势,遂即予气阴两补之丹鸡黄精汤加“三石”,使其症状继续好转,谷丙转氨酶又从155u降至105U,γTT降至8u,TFT降至+,后予黄精丹调治而愈。而另例毛某,在用加味一贯煎治疗取效后,竟自服较长时间,结果症状反复,肝功能化验指标上升。以上说明,方剂随证转换对提高临床疗效有重要意义。分析获临床治愈的20例迁肝患者的方剂转换规律,发现尽管未出方氏用方转方的4种形式,但竟无自始至终完全相同的1例。可见重视个体,辨证论治,是方氏治疗本病所属守的一条基本原则,也是取效的关键。

调和肝与脾以脉分主从

方氏指出:“在错综复杂,变化万端的各种临床表现当中,应根据其发生发展变化过程,确定其究竟属哪一个脏腑、哪一种生理病理改变起主导作用。据此,辨证须结合病史、素体特点及四诊所得,辨明原发于何脏又继发于何脏,以明确病机,指导治疗。以肝脾不和为例,即有责在肝与责在脾(胃)的不同。脾虚而致肝来乘者,则脾为原发,肝为继发,当补脾为主,疏肝泄肝为辅;若系肝强犯脾,脾胃失和者,则肝为原发,脾为继发,当以泄肝抑木为主,助脾补中为辅。肝脾既得和谐,因而和之。但调和之道当有主次之分、轻重之异,不能笼统对待。方氏对这类病机,十分重视用脉诊来加以分析,宗《难经·十难》“一脉十变”原则,将浮中沉三部脉密切合参。例如:浮取以候心肺之气,中取以候脾胃之气,沉取以候肝肾之气。中取之脉,正常当从容和缓细软适中,若弦而有力,当考虑“肝来乘脾”,但并不能除外“脾虚肝乘”,须结合沉取的脉象,若沉取其弦而有力的程度反不及中取时,则说明非肝气太过,实因脾虚而致肝乘;若沉取其弦而有力甚于中取,则为肝气太过犯脾。两者病机似同实异,治法亦各有侧重。其临床习用之养肝方为黄精丹;疏肝方为疏肝饮;益脾补中之方为加味异功散。三方常配伍使用。

患者武某,男性,43岁。初诊日期1978年2月1日。

患者自1975年起即有乏力,腹胀,肝脏肿大,肝功能不正常等症。4年治疗,症状及肝功能指标常因劳累或停药而反复。就诊时,主要症状有胃脘胀满,疲乏无力,右胁下隐痛并牵及后背,大便偏干,尿黄,睡眠欠安。肝功能检查除谷丙转氨酶250u外,余项(一)。检查:舌边尖红,有瘀斑,质偏青,苔白,中心裂,脉弦细。肝肿大,右肋下1.5cm,中度压痛,质软。诊断为迁延性肝炎。辨证为病在肝肾,证属阴虚,气滞血瘀,湿热内蕴。拟以滋肾养肝为主,佐以疏肝清热利湿,予加味一贯煎配伍“三石”30剂。药后精神大进,脘腹胀满减轻,纳、眠、便相继转调,3月6日肝功能检查:谷丙转氨酶已正常,余项(-),乃去“三石”,加砂仁6g,莱菔子15g。药后精神继进,肝痛消失,但谷丙转氨酶复升至150u,小便微黄,苔稍腻,前方加滑石30g,甘草6g,予20剂,药后诸症悉减,肝功能全部正常。乃恪守本方,连服4月,病情稳定,改予丹鸡黄精汤加谷麦芽,调理脾胃善后。

(陈立华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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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古今名医临证金鉴·黄疸胁痛臌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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