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医简介
丁光迪(1918〜),南京中医药大学教授,著名中医学家。痹证辨治,既易,亦难。言其易是皮肉筋骨脉,病有定所;言其难是因三气杂至,五体五脏错综为病。就痹证的常见症状而论,如痹证身体痛,似乎表证,但与一般表证之身痛不同,它主要痛在关节,而且反复发作,经年不愈,甚至数十年不解,痛久关节变形。又如发热,病由三气杂至,当属外感无疑,但与阳气拂郁在表,腠理闭塞而热者,亦不相同。其热可以反复发作,高热而仍恶寒恶风,多汗而其热亦不解。并无六经的传变,亦无营卫气血的层次可分。及其病久,或兼虚热,低热或手足心热,亦有不发热的。又如汗出,痹证初发,往往多汗,甚至大汗淋漓。有汗而身热者,为烦热汗出;有汗而肤凉者,遇风寒如彻入骨髓。它与伤寒表证之得汗病解不同,与阳明之热盛汗多者亦不同,与三阴三阳汗出者亦有所异。又如痹证之肿,既非风水,肿起头面,蔓延全身;亦非五脏之水,肿自脚起,上行腿髀少腹胸膈。而是身肿而重,关节肿痛,似水而实非水病。痹证肢体顽麻者,与气虚之肢体麻木不同,非益气所能见效;与大风之皮肤顽厚者更有异,并无须眉堕落,皮肤搔之不仁。主要是皮肉木强,知觉不灵,身体重着,甚至关节亦板滞,活动不利。如此等等,都反映痹证的特殊性,六气不是一气独为病,而多相兼为病。更有痹证关节痛久,转动不利,动则作响的,亦是痹证所独有,前人记载不多,良由关节病久,三气转从燥化,筋膜燥涩,骨骼变型,骨膜粗糙,磨擦发声之故。刘河间云:物干则涩滞,气强攻冲,亦犹鼓物之象,所以动则作声。
明确痹证病理特点,治疗才能方向明确。前人许多经验,更有参用价值。如治风湿,《金匮要略》已经指出,风湿相搏,一身尽疼痛,固然可以发汗,但如汗大出者,但风气去,湿气在,其病不能愈,必须微微似欲汗出者,才能使风湿俱去。其余寒湿,湿热之治,当然亦可以类推。三气中“湿”字是个重点。疏风,祛寒,清热,都不能径行直往,要考虑到留滞之湿,何况“痹者,闭也”,邪气痹闭于一处,岂能一散可解,一温即通,一清热退。李东垣亦深有体会,他治痹痛,敢于突破用药常规,重用麻黄或苍术,但并不专事于走散,而是采取“复煎”方法(犹如目前以某药煎汤代水),如麻黄复煎散、苍术复煎散。复煎则药熟,药熟则气钝而行缓,但药力更强。亦含散中寓守之意。《名医别录》云:“利汤欲生,补汤欲熟”。这是很有针对性的,既散邪,又缓以持之,则其病可以渐解。
结合几个主证而论,如治其痛,应该注意一个“通”字,邪气痹闭,非通不能止痛。桂枝的通络疏邪,麻黄、乌、附的通经止痛,最为常用;痛者寒气多,药取辛温,亦最合拍。所以如上数味,无论风寒湿热,新病久病,均可相宜而用。但须了解,治痹不能专于走散。《金匮要略》早已指出这一点,故每每伍以白术、芍药、甘草等,走中寓守,散中有钦,最合治痹法度。至于羌、防、威、艽等药,祛风胜湿,似很理想,亦为多用,但作用毕竟略差一筹,不如前者效确。
痹痛不已,必及内脏,徒治其标,不顾其本,未为恰当,因此养血益气,煦濡筋骨,标本兼顾以治痛,又为关键。痹痛不已,关节不利,甚至变形,掣痛不可屈伸,乌头汤能够治痛;如兼关节肿者,桂枝芍药知母汤亦有效。如久痛入络,湿郁生痰,痰瘀交阻,三邪痹闭又深一层,则须大活络丹,或控涎丹等,但这里已不仅是治痛问题,宜消补兼施,图其根本。
又如痹证发热,初病治标,久病(虚热)治本,这是一般方法,易于理解。但治标尚须分别寒热,如风寒湿痹能发热,湿热痹痛更能发生高热。前者辛温解散,参以化湿,麻黄加术汤、桂枝附子汤,是为典范;后人有许多衍化方,均可参考。这里应掌握一个要点,痹证是三气“杂合”为病,临证处理,应着眼于此。后者清热化湿,潜行散、二妙散,亦为常药。热甚者,多用防己、地龙、赤芍、生地、黄芩、石膏、知母、麦冬、薏米、竹沥,甚至犀角等味。但痹证之热,非一清能退,过用寒凉,并非善策。《甲乙经》云:“凡痹之类,逢寒则急,逢热则纵”,不可不知。至于虚热,固本为主,五脏各有主药,兼以除痹,是为大法,然此种病证,似虚劳又非虚劳,难以一方一法为定。
痹证之汗,多见两种情况,一种多汗而濡,肌肤凉,是风之涣散,寒甚阳虚,湿胜自汗,夹杂而至,基本用温阳胜湿方法,如甘草附子汤加防己、黄芪有效;汗多而又痛彻骨骼者,乌头汤加味亦有效。另一种汗出蒸蒸,并发高热,是湿热郁蒸,可以参用前项清热化湿方药,亦有从麻黄杏仁薏仁甘草汤加减的;有的大汗淋漓,热仍不减,曾用桂枝白虎汤加味获效。须注意的是,痹证之汗,无论寒热,并不禁用麻黄、桂枝,因为治汗还需通经活络,关键在于善于配伍;尽管多汗,不能用兜涩方法,否则非但敛而不止,反使邪更痹闭,必生变端;痹证日久,损血伤气,肌肉痹着,反而无汗,其较有汗者,预后更差。
治痹之肿,无论身肿,或关节肿痛,通阳利湿,是为常法。但亦有寒热之异,久暂之分。寒湿之肿,化湿方法,易于见效;湿热之肿,法用清利,见效较慢。有关节肿痛焮热,甚时恶寒发热者,要考虑风毒之变,已非通阳利湿之法所能治。一般所见,初肿易消,久肿难疗;关节肿久者,每为骨节变形之兆,不容忽视。当用麻黄、防风、苍白术、薏米、连皮茯苓、五加皮、蚕砂等,不效,加桃仁、红花,寓有初病治经,久病治络之意。夹痰者,轻则指迷茯苓丸,重则控涎丹(须反复应用)。
痹而肉顽,久痹多见。其因有二:一为邪气痹着,另为气血不营。蠲痹汤比较简要,但须扩充用药。本事薏苡仁散方,可斟酌用之。曾以黄芪桂枝五物汤加归、芎、桃、红、麻黄、萆薢获效。此证比较顽固,用药亦须缓以持之,酌加黄酒、葱、姜同煎更好。
痹证燥化,关节作响,滋补肝肾为最要。是以营养筋骨,润以滋燥,以治其本;同时虫蚁搜剔,化痰通络,亦须兼进,固属治标,但去瘀可以生新,痰去气化自清,亦是相辅相成。
例1朱某,女,50岁,工人。
初诊:患关节痛已10余年,时剧时缓,反复发作,日趋严重。刻正发病,历节疼痛,畏寒恶风,不发热,遇风遇寒似乎钻入骨节,疼痛如掣,自汗多,汗冷肤凉,虽在溽暑,不敢用冷水,不敢乘凉,独处密室。时头晕,下蹲起立,几欲跌倒。饮食尚可,但乏味。时有烦躁,觉骨髓中热,手足心热,时又眼目生火。面目虚浮,脉细而弦,舌淡苔薄腻。拟诊痛痹。三气杂至,留连筋骨,虽经多年,目前仍是寒气偏胜。但兼有阴火,病呈复杂之变。治以温经除痹,渗泄阴火,亦为时药。用乌头汤加味,合潜行散。
潜行散(丸)10g,分两次吞服。7帖。
二诊:因药后尚适,连续服用2周。畏寒恶风见减,关节痛亦略缓。效议再进。
原方加炒党参15g。14帖。
三诊:恶风寒大减,汗出亦少,关节痛已缓解。中间曾因阵雨,躲避不及,淋雨身湿,病情亦未反复。燥热少,两目转清,再从原方出入。原方去细辛、羌活,加川芎7g,红花10g,潜行丸减半。
四诊:天气转凉,恶风寒之症反解,燥热亦平。关节不痛,自感周身轻适。因事出差一周,生活亦如常。据述,往年夏季,尚无如此剧发,发作亦无如此之快即得缓解。要求调药巩固,以防天寒复作。治以标本兼顾,扶正祛邪。
每周服3〜4帖,至12月初,一直平善,天气暴寒,亦无影响,改用膏滋调理,原方加巴戟肉、淡苁蓉、熟地、萸肉、肉桂。连服两料,迄今无大反复。
例2张某,男,32岁,农民。
初诊:周身关节肿痛,疼痛如掣。皮肤薄泽,恶寒壮热,汗出如雨,汗多而寒,不烦渴引饮,干呕欲吐,已经第五日,检查确诊为急性风湿性关节炎,转请中医诊治。脉弦而数,苔薄白腻,舌红。痹证。桂枝白虎汤合桂枝芍药知母汤主之。
3帖,两日服完。
二诊:关节肿痛见轻,恶寒发热亦减,但汗出尚多,原方去麻黄,加黄柏10g。3帖,两日服完。
三诊:肿痛大减,热退汗亦少,惟尚烦渴,大便数日未解。脉见弦细,舌红欠润,转为顾阴。原方去石膏、附块、白术、姜皮,加秦艽10g,细生地10g,赤芍10g。3帖。
四诊:关节痛几平,但肿未全退。得大便,热亦除。欲得食,并能起床活动,惟时感头晕。湿热已退,阴气未复,再为养阴廓清。
5帖。后调理数日即安。
例3袁某,女,48岁,工人。
据述关节痛已20余年,开始关节肿痛,寒热并作,经治热退痛解,但自此以后,频频发作。近3〜4年,痛势略轻,但关节逐渐变形,举动步履均受限制,出门乘车,上下须人扶持。周身关节作响,动多响声更大,不动周身又如僵硬。多方治疗少效,苦楚不堪,欲寻短见。诊时面色萎黄,形体瘦弱,皮肉干着,月经40即绝。间有心悸,胸闷短气。饮食尚可,但乏味,大便干燥。脉细而弦。按之尚有力,偶见歇止。舌质淡,隐紫气,苔薄白。在西医院诊治多年,曾诊断为贫血,风湿性关节炎,风湿性心脏病,但诊断资料不全。拟诊历节痛风。此病始由三气痹闭,血脉不能如常流行,以致邪郁生热,三气均从燥化,筋膜干涩,关节不利,辗转磨擦,所以作响。至于骨节肿、身体僵硬,乃气血痰瘀交阻,络道不利,当然痛无宁日。总其病情,气血不能煦濡关节,内外交困,实属顽症。所幸者胃气尚存,消补兼施,攻邪已病,尚有凭藉。议为濡润以通络,益气以行气,从通行中开其痹闭,姑为缓以图之。
早上服:大黄蟅虫丸、指迷茯苓丸各5g,粥汤送下。
晚上服:六味地黄丸10g,淡盐汤送下,大活络丹1粒,研碎黄酒调下。
连续服3月,渐见效机,自感身体较前轻灵,活动亦稍便利,大便顺,肌肤略温。时入冬令,转为膏丸并进。
膏滋方:六味地黄丸加巴戟肉、淡苁蓉、红参、麦冬、大黄蟅虫丸、指迷茯苓丸,均全方,用量按前方比例,熬成膏滋,每日晨晚各1匙,开水冲服。另:大活络丹每日1粒,黄酒化服。连续服用3料,疗效大见,行动轻便,生活能自理,关节声响亦很小,骨节亦不作痛,眠食均佳,面色光泽,肌肉温润,但骨节块瘰尚难复原。天气渐暖,再改丸药调理,仍用第一方。前后治疗1年,诸症均退,形体增肥,惟变形骨节尚未复原。再用膏滋以善其后,加用六味地黄合还少丹,心肝肾同调。又治年余,恢复健康。
(丁国华 整理)